2013年第一次見到愷蒂,她已走遍萬水千山,見過各色人等,在亞歐非三大洲都生活過十年以上,短髮齊耳,笑起來,眼神還是少女的亮。
她生在安徽宿縣農村,十歲左右隨父母遷到上海,父親鄭重是《文匯報》知名記者。上海小孩欺負鄉下人「米西米西吃鹹菜」,那時的愷蒂孤僻而害羞,不過成績一直很好。她從小夢想學生物,還給生物學家張香桐教授寫過信,得到張香桐教授辦公室很鼓勵的回信。在復旦附中讀高中時,《青年報》「暑假徵文」,愷蒂把自己的「養螃蟹記」拿去投稿,報社回覆說文章太長,邀請她擔任報社的「小記者」,報導學園新聞。因為近視嚴重,學理科只能選數學或理論物理,文理分科時她忍痛割愛學了文科,感覺天都塌了。高考以優異成績考上復旦中文系,畢業後保送外文系研究生。1990年代初赴倫敦「洋插隊」,為方便謀生,硬生生讀了個電子資訊科學碩士。
她做過許多不同的工作,早年坐過幾年班,其餘時間都是自由職業狀態。在英國主要是在博物館、大學圖書館、基金會和製片公司就職,從事藝術文化管理方面的工作;也曾在倫敦最大的律師行做過一段時間「金領」;之後做製片人,拍紀錄片,跑遍大半個中國採訪調研;2001年隨夫奔赴南非,開辦人類起源博物館,在南非一住就是十年,她參與布展和研究,同時在當地礦業公司做中非商務談判、商務衝突調解等工作。看似風馬牛不相及,愷蒂對自己的定位卻很清晰——「不同文化、商業之間的交流和溝通」。
做過那麼多工作,她還是習慣自稱「自由撰稿人」。1990年代初留學倫敦時,她就應揚之水之邀,在《讀書》開設「英倫文事」專欄,成為當時《讀書》年紀最輕的專欄作者。後來陸灝主持《萬象》,她又成了主筆。
愷蒂另一本書的名字更像她本人的箋注,「海天冰谷說書人」。她住在哪裡就寫哪裡的故事,像當地人一樣生活和思考,從來沒有水土不服。英倫文事裡飄浮的那一抹低雲,到南非故事就變作天高海闊,她真的關心南非的空氣、水和土地,貧民窟、愛滋病和曼德拉。
比起隨筆寫作,愷蒂更看中自己的採訪。她身上始終帶著「記者」精神。早在讀研究生期間,她就當過夜訪馬爾克斯的「狗仔隊」;在南非時,曼德拉、圖圖、西蘇魯她都曾近距離接觸;回到英國後更是採訪了包括戴維·洛奇、朱利安·巴恩斯、希拉蕊·曼特爾、柯律格在內的數位知名作家和學者。
上個月她回上海宣傳新書《小英國,大倫敦》,我們約了這次採訪,我苦想出一個主題——愷蒂的三十年英倫隨筆寫作。後來才發現,想用一個主題困住她,完全不可能,毛尖說得對,「愷蒂的愷,是愷撒的愷;愷蒂的蒂,不是HELLO吉蒂的蒂。」
愷蒂。政治與文學:現在更關心文學之外的東西您上一本關於英倫的書是2002年出版的《書緣·情緣》,時隔15年出版《小英國,大倫敦》。前言裡毛尖老師說,「這個愷蒂是新的」,新在哪裡呢?
愷蒂:這本新書是15年來英倫文章的精選,只保留了四分之一,分三輯:論政、說事、評書。其中只有第三輯和《書緣·情緣》的內容比較類似,其餘兩輯都是政治、文化、歷史方面的文章。現在我會更多關心文學之外的東西,毛尖喜歡的「論政」一輯也是我喜歡的,包括談英國貴族繼承制、一戰導致英國貴族衰落、查爾斯王子積極參政的努力、愛爾蘭暴力衝突、蘇格蘭公投。到底新不新,還得讀者說才算。
澎湃新聞:您的文章有一個特點,往往借一個故事展開,很有帶入感。比如有一篇我印象很深的長文,《呂貝卡和她的朋友們》,您當時的室友,出身法國富家的女孩呂貝卡,積極幫助發展中國家推廣公平交易,反對資本主義,文中談了很多對世界政治經濟的看法,現在讀來還是很有意思。
愷蒂:那篇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政治上的東西比文學上的東西更有意思。這個政治不是說我們講的狹義的政治,它其實是一個全球化的視角,對於世界的一個看法。
其實從呂貝卡那裡,我學到了非常非常多的東西。例如她對瑞士的看法,我們都覺得瑞士這麼平和公正,她卻說瑞士是最沒有道德的一個國家,它是富人的天堂,無論什麼樣人的錢,不論什麼樣的贓錢,在瑞士都可以得到保護。二戰時納粹就是把錢存在瑞士銀行,有的戰犯逃到拉美等地,現在還能從瑞士支取他們沾著鮮血的錢。再如許多非洲國家的獨裁統治者們也是把他們貪汙而來的錢存在瑞士,如果有一天他們被他們國家的人民推翻,還是可以照常在歐洲用他們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過皇帝一般的生活。為什麼瑞士永遠中立?就是因為那些掀起戰爭的劊子手們在瑞士都有利益。
呂貝卡後來在聯合國難民署工作過許多年,在東非九年,在波赫八年,盧安達大屠殺之後的恢復,波赫地區戰後的和解,都有她的功勞。
澎湃新聞:您的採訪功夫是怎麼練出來的,有沒有向鄭重老師取經?
愷蒂:應該說是生活經歷給了我自信吧。我給《讀書》寫稿時,還不太敢跟人講話。但到了1997和1998年回國拍紀錄片《龍騰》,我採訪了很多當時的市長、省委書記,也採訪了家被強拆的四川鄉下的農民,各色人等,包括現在成為階下囚的原瀋陽市長慕綏新。2000年左右,我還在西藏、四川及北京做了一批口述歷史,採訪了很多18軍當時進藏的老幹部,包括一些中央裡面跟胡耀邦進藏的。
好的採訪者最重要的一點是能夠傾聽,能夠把自我變得極小。還要有好奇心,真想知道別人的故事和看法。我就真想知道,所以別人就很願意把他們的故事講給我聽。在我面前流眼淚的人非常多,即使是攝製組架著機器,被採訪者也會忘記他們的存在。我爸爸是很了不得的記者,他對新聞非常敏感,對各種新鮮事的領悟度和感知度都極高;我對人的故事更感興趣。
澎湃新聞:2012年您回到倫敦後,陸續為《東方早報·上海書評》採訪了許多英國知名作家,是因為您是吃了雞蛋就會想見母雞的人嗎?
愷蒂:我不是想要見母雞的人。我之所以採訪作家,是因為現在信息傳播得太快了。1990年代的時候,國內信息很少,我覺得當時寫的很多文章,包括像同性戀這些,像剛才講的《呂貝卡和她的朋友們》,對中國的社會還是有一定的衝擊性、啟蒙性的。當時大家都急切想了解到底國外是什麼情況。
相反,現在信息傳播太快,書和書評的翻譯速度也非常快,我一本書還沒有讀完,國內已經把《紐約書評》、《倫敦書評》、《泰晤士報文學評論》上的文章翻譯出來了。書翻譯得也非常快,中國讀者很容易就自己找來讀。
我要做一些別人做不到的東西,比如採訪作家,或者談我在倫敦親歷的這些生活。
澎湃新聞:現在還有什麼人在您的採訪名單上?
愷蒂:其實沒有一個名單。有什麼新書出來了,我會挑自己感興趣的作家,跟經紀人聯繫採訪。許多人是不願意接受採訪的,所以,並不是我選擇被採訪者,而是他們選擇我。例如現在我多面「攻擊」麥克尤恩,不過還沒有回音,可能最終我要放棄。
澎湃新聞:您最喜歡的作家是格林嗎,寫過一本專門的小書《話說格林》,翻譯過他的《我自己的世界:夢之日記》?
愷蒂:對。我家兒子老是問我,媽媽,如果你要到一個荒島上去,你只能帶三本書,你會帶誰的書?我就說,能不能帶一個作家的全部作品,他說那可以。我就會帶格林的所有著作。
澎湃新聞:為什麼那麼喜歡格林?
愷蒂:我年輕的時候很喜歡現代派的那種看不懂的東西,手法新穎。但是現在,我就喜歡故事性很強,又能夠有一些人生哲理的。格林其實蠻平鋪直敘,沒有半點虛張聲勢,但是故事感情節感又非常強。他的經歷也非常精彩,他的人生、愛情、工作、探險、小說都像一個謎。他寫盡五大洲,不停地冒險(adventure),這很了不起。
澎湃新聞:如果是有機會採訪他——當然這不可能,假如可以……
愷蒂:我不會去採訪他的。因為他非常難被採訪,所有採訪過他的人,都說他就像一個黑洞,你問他一句問題,他都給最簡單最套路性的回答,從來不主動貢獻細節,像戴維·洛奇就採訪過他,他全套路式的回答,非常難接近。我覺得去採訪他我會很失望。
澎湃新聞:您採訪的人好多來自布克獎獲得者或者短名單,您的口味比較布克獎嗎?布克獎相對於諾貝爾獎有什麼特別之處?
愷蒂:我口味還是比較布克獎的。我讀書的時間不太多,不能浪費,要讀非常好的文學作品。
諾獎更政治性,布克獎更文學性。
澎湃新聞:布克獎不是一直很糾結可讀性還是文學性嗎?
愷蒂:它是糾結可讀性跟文學性,但不是政治性。巴恩斯得獎,是布克獎第一次把可讀性跟文學性結合起來了。但是他跟政治不是太有關係的。布克獎不會因為你是一個政治上的人物,就要獎勵你。而諾獎,它有一個政治姿態在裡面的。為什麼格林一直得不了諾獎,有人說是因為他跟那個瑞典女明星的關係,瑞典人就覺得他把他們最漂亮的女明星當情人而不是正室,心裡不舒服。但是我覺得,還是因為他沒有一個政治上的壓抑他的東西。
澎湃新聞:來談一下您的翻譯,不管是翻譯《夢之日記》,還是翻譯《莎士比亞書店》,您都會做很多注釋。為什麼呢?
愷蒂:對,為什麼呢?因為我覺得《夢之日記》本身並不很精彩,格林800多頁的夢境的記錄,被他的女兒和他的情人刪成非常薄的一本潔本。但是我很喜歡格林,也就答應林皎宏(傅月庵)翻譯這本書了。翻完以後我覺得如果不加註解的話,他的生活經歷是空缺的,讀者也讀不出個所以然。我在《夢之日記》前面有個長序,寫關於格林和夢的關係,書中又加了許多注釋,這些研究和注釋反而更有意思。
至於《莎士比亞書店》,如果不加註解,我覺得中國讀者可能會不太清楚背景。
1990年代我去巴黎,那是我第一次去莎士比亞書店,就跟老店主——現在的女店主的爸爸聊天,他還說,我這裡有床,你可以搬過來住之類的。當時我和呂貝卡一起住在她父母家中,並不需要書店的那張床,但我對莎士比亞書店一直是有感情的。
而且,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那一段時間我也很喜歡,當時整個巴黎的文壇,人物之間的關係,是非常有意思的一段歷史。所以那本書我也是一邊翻譯,一邊找了很多資料,做了很多註解,我覺得註解還是蠻重要的。
這可能還是做記者的心態,我要把來龍去脈給講清楚。
澎湃新聞:英國當代的小說家你喜歡誰?
愷蒂:巴斯特、拜葉特、安吉拉·卡特,還有加拿大的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倫敦與英國:有理解的同情澎湃新聞:到現在來說,你覺得你是倫敦人還是倫敦客?
愷蒂:倫敦人。我覺得我的家是在倫敦的。
澎湃新聞:倫敦您最喜歡的地方是哪些?
愷蒂:我最喜歡的就是倫敦橋附近,泰特畫廊現代館,在河旁邊,大的發電站改建的,旁邊是倫敦第一高的碎片大廈,那裡又是很古老的地方,附近有一段老城牆,有重建的莎士比亞環球劇場,千年橋通往聖保羅大教堂。那裡還有Borough Market,食品市場,非常好吃的三明治、麵包,義大利、西班牙的火腿,法國的奶酪,很歐洲。那個地方的韻味是古老和現代的最佳結合,特別有活力。
從泰特畫廊看聖保羅大教堂。BoroughMarket。澎湃新聞:您在採訪《倫敦傳》作者彼得·阿克羅伊德時問了一個問題:推動倫敦發展的一直是權勢和金錢。現在,倫敦是世界上最昂貴的城市之一,倫敦城市中心的房價真可謂是天價,許多倫敦人根本支付不起繼續在倫敦居住。您覺得,這樣的變化是不是會讓倫敦失去它的特點?這和上海很像,您自己怎麼看這個問題?
愷蒂:對,跟上海非常像。我問他現在倫敦現在變得這麼紳士化(gentrification),房價這麼高,是不是特色都沒有了。他說倫敦向來就是這樣的,一直就是引領房價的。當然在每一個時期它不一樣,但倫敦就是一批一批的把人趕出去,然後一批一批新的人進來,這個就是倫敦,你受不了倫敦你就不要住在倫敦,他覺得這就是倫敦的特色。上海也是這樣。
澎湃新聞:您以前寫過,約堡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開普敦是一個歐洲女人,那倫敦呢,像《小英國,大倫敦》封面上的老紳士嗎?
愷蒂:我覺得「倫敦老紳士」已經是一個過時的看法,倫敦有最前衛的藝術,最前衛的服裝,最活躍的網絡文化,有新的小矽谷。看奧運會開幕式就知道,倫敦有非常非常多年輕的古怪精靈的聰明,是一個非常非常有創意的地方。
有很多移民在這裡定居(settle),倫敦是一個包容的城市。所以說倫敦大,英國小。我這一次的新書《小英國,大倫敦》,書名是在脫歐公投之前幾個月定下的,公投的結果讓人意外,書名卻一言成讖。
《小英國,大倫敦》,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6年12月版。澎湃新聞:英國脫歐之後,您第一時間寫了《一場公投,兩個英國》出來,文中說這次公投,選擇退歐的大多是沒受過太多教育、沒太多技能的低收入及退休人口,而受過教育、富有、年輕的人士則選擇留歐。蘇格蘭、北愛爾蘭、倫敦和英格蘭的一些城市及大學所在地選擇留歐,英格蘭和威爾斯的那些前製造業集中地、前礦業地區、農業和漁業地區、臨海小鎮等都選擇退歐。您在文章中說:「現在最關鍵最艱難的任務,是如何能讓兩個分裂的英國『統一』起來,如何在小英格蘭和大倫敦之間搭建橋梁,如何阻止英國滑向排外自閉狹隘的民粹主義,如何重新讓包容、同情和多元文化繼續在英格蘭生存。」
我有朋友看到後評價說,國內的很多人要麼左要麼右,愷蒂的態度是最正的,他說您對英國「有理解的同情」。您覺得自己到底是左還是右,還是怎樣一個位置?
愷蒂:中偏左,不是中國的那個「左」,我覺得我基本上屬於世界的「左」。
去年英國議會的大選,我一直很糾結,從意識形態上來講,我肯定應該投工黨的,因為我一直覺得自己從意識形態上來說還是西方意義上的左,但是去年工黨大選的時候,做了很多很奇怪的事情,包括把他們的承諾刻在一個大石碑上,包括他們的影子財相那些政策,我就有點疑心這個政府能不能靠得住。也可能因為自己現在是中年了,有房產,也有家室,還是更期待更有能力管理經濟的政府。而且現在的保守黨應該是在比較當中的,不是說偏右。所以大選之前我就一直在兩邊徘徊。
最後投選票之前一天,薩迪克——現在的倫敦市長,他當時是我們那個選區的議員,就來敲門。之前他們地面的工作人員一直來,後來我就說我肯定投工黨,你們不要浪費(時間)過來了。我們那個地區,很多人是投保守黨的,我說你們去跟其他的人家做做工作。
薩迪克知道我肯定是投工黨,他一來就說,我只是來提醒你一下,明天投票不要忘記了時間。我看著他就覺得,我好像在背叛他,我第二天怎麼可能再考慮要投工黨。所以他等於憑個人魅力把選票給拉回來了。
我如果給自己政治上定義的話,肯定還是中偏左。
澎湃新聞:這個從您文章裡也看得出來,比如說以前寫南非貧民區的文章裡面,您說要教他們打土豪,分田地。
愷蒂:對,那是過左。但是我覺得,包括南非那邊,有錢人是應該退一部分,應該共同分享一些。例如英國公投這次,很多在英的中國人覺得,當然要脫歐了,他們就說,就像我們吃飯吃得好好的,有這麼多的菜,因為我們有錢,我們自己種出這些菜,然後你弄一些什麼保加利亞人、波蘭人過來,他們沒有錢,又來搶吃我們的菜,你同意嗎?後來我就跟他們說,其實歐盟對於整個歐洲的和平是有很大貢獻的。既然大家同在一個世界,你就應該幫助其他比你落後的那些國家,共同富裕起來。其實這些人到英國來打工,對他們自己國家的經濟有利,對英國的經濟也是有利的,他們要交稅,要消費,要吃飯,對不對?這些國家如果能夠同時進步的話,那整個歐洲的和平就更有保障了。你要看到這一點,你不能覺得,我們英國很有錢,你們都到這裡來搶我的錢,你這是太狹隘了。
包括難民問題,按照國際公約,其他的國家是有義務、有責任來救助他們的。你不能說我們自己把好日子守著,如果這些難民問題不解決的話,整個中東打過來,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你什麼東西都沒有了。要整個世界共同進步,你的財富才能夠繼續保持下去。
澎湃新聞:那您女兒小豆子是什麼態度?我在您的書和文章裡讀到她一路的成長,現在她應該已經15歲了。
愷蒂:小豆子比我還厲害,她就覺得我們家應該接納敘利亞難民。小豆子很左,完全是革命型的人物。我覺得年輕的時候必須左。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