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2017年9月15日)北京時間19:55,在太空飛行了近20年的卡西尼號太空飛行器結束了使命,隕落在土星上。也就在同一天夜裡,FAST工程總工程師兼首席科學家南仁東老師因病情突然惡化,於23:23仙逝。
南仁東老師
這真令人震驚!還記得6年前,我們在江蘇宜興開會,會後很多人一起到宜興竹海遊覽。走到山頂的觀景亭,樓梯口有鐵柵欄門,但當時現場並沒有售票員,門也鎖著。我們大家看看沒有開門就在旁邊休息、聊天,這時66歲的南老師來了,只見他看了一眼就身手矯健地縱身翻過柵欄門,大步走上觀景亭二層一覽河山,看得我們目瞪口呆!那時的南老師是那麼健壯!當然,後來南老師不幸得了癌症,做了手術,嗓音嘶啞了。但是,過去一年裡我還多次見到過南老師,亦然是簡潔、果斷,甚至就在幾天前,還在路上看到他行色匆匆地走過,向他打過招呼。無法相信,南老師竟然就此離我們而去了。
輕鬆翻越鐵柵欄門的南老師(時年66歲)
我相信FAST團組的同事們一定會講出很多關於南老師和FAST的故事。這裡,我只想追憶一下我和南老師的幾次接觸。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南老師是在2005年,FAST那時還沒立項,但在天文界已赫赫有名。當時我剛回國到國家天文臺工作不久,南老師邀我去他辦公室聊聊,在走廊裡離他辦公室還老遠,就能聞到從他屋裡傳出的煙味(他房間是關著門的!),聊天過程中南老師也是手不離煙。南老師先向我詢問了一些當時宇宙學的研究進展,然後說,你們搞理論的人淨弄一堆玄乎理論來糊弄人,其實都是騙人的,你說是不是。我作為理論研究者當然不同意,禮貌但堅決地和南老師辯論了一小會兒,南老師笑著說,看來你還有點主見--看來我通過了南老師的小測試:-)
後來在準備FAST立項國際評估時,南老師邀我參與撰寫FAST科學目標中的宇宙學部分。在考慮FAST如何做宇宙學時,我提出不必像傳統做法那樣分辨出單個星系,而可以用低角解析度觀測中性氫大尺度結構,也就是後來被稱為強度映射(Intensity mapping)的方法。2007年5月在杭州嶽王廟舉行的FAST討論會上,我介紹了這一想法,並給南老師一些用FAST做宇宙學包括暗能量、暗物質問題的ppt,後來南老師在做關於FAST的報告中關於宇宙學的部分時,也經常使用這些ppt,每次他都說明是我提供的,讓聽眾中的我也倍感自豪。可惜我沒有及時把這一想法寫成論文,後來張慈錦(Tzu-Ching Chang)、彭威禮、Jeff Peterson等人正式發表了用這一方法進行暗能量巡天的論文。不過,我們後來也從這一理念出發,開展了天籟射電暗能量探測實驗。臺裡曾請南老師對我們的實驗設想進行評估。記得南老師當時把我叫去,詢問了許多技術細節,在我一一回答後,他肯定了我們的想法是可行的,並給了我幾條建議。但是,當我說到我們準備在新疆、貴州選址時,南老師卻很堅決地讓我們去新疆而不要在貴州選址,他說貴州山裡平地少而人太多了,我們建個望遠鏡,得影響(周邊)多少老百姓都用不了手機。後來我們還是在FAST附近選過址--那裡已為FAST劃定了射電環境保護區,我們建在那裡也不會影響更多的老百姓了,不過最終因那裡的地形過於陡峭、我們的小項目無法承擔開山修路的費用而作罷,天籟望遠鏡建在了地廣人稀的新疆。
還回到那次杭州會議,有一次午飯後南老師邀我和他一起走到曲院荷風散步,同時聊相關的科學問題。我記得在回答了南老師關於FAST能做的宇宙學等幾個問題後,也向南老師提了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FAST在提出時有沒有具體的科學目標?因為當時作為理論研究者,我覺得要解決什麼科學問題,才研製相應的設備,設備應該圍繞科學問題設計。但南老師不以為然,他說,「FAST建成後比任何現有的望遠鏡靈敏度都高,你一個設備性能超過世界上所有別的設備,我不信會沒有它能做的獨特科學!」他這種從技術發展出發研製設備的理念,和當時我的觀念有很大差異,但也給我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現在我自己的觀念已發生了轉變,大概是介於二者之間。第二個問題是,FAST的視場不大,做大天區面積巡天比較難,當時我了解到相位陣饋源(PAF)技術可以實現大視場,因此詢問南老師在FAST上為什麼不採用這種技術。南老師有點不耐煩,他說這個東西他早就很熟悉,但這是以後的事情,現在不考慮。當時我並不十分理解南老師的態度,後來我自己做了實驗項目,又對射電天文技術有了更多了解後逐漸想明白了,PAF技術當時不太成熟,沒有把握,如果在FAST本身還處在立項和建設階段時引入,可能會使工程管理、考核評價等問題複雜化。南老師大概對此早有考慮,但不太好給當時的我這樣沒有工程經驗的人解釋。
還有一次,我去找南老師,本來是想要一點FAST的照片資料。可能一開始南老師沒聽清,他興奮地跟我說,他準備了一個特別全的ppt,可以都拷貝給我,說著就打開電腦。我發現那是他收集的關於尋找外星生命的ppt資料。南老師對尋找外星生命充滿著熱情。坦白地說,雖然少年時代我也曾象其他同齡人一樣為外星生命而著迷,但中年的我早已下意識地覺得尋找外星生命就像是幻想小說,當不得真的。然而南老師的熱情感染了我,我意識到,尋找外星生命也正像其他科學研究一樣,隨著技術的進步,也同樣有實現的可能,同樣值得認真對待!
2012年,我去英國曼徹斯特訪問,恰逢一個關於平方千米陣(SKA)的會議在那裡召開,於是也順便參加了會議,這次會議也有南老師等幾位中國學者出席。在這次會議上,我發現會上的許多外國學者們都非常熟悉和尊敬南老師。當然,我知道南老師參加過SKA早期的許多活動,FAST本來也是中國提出的SKA設計概念,因此對南老師與他們相熟並不奇怪。我也聽說過他甚至在本人缺席的情況下被選為國際天文聯合會射電分會主席。但親眼看到很多老外與他交談起來就像是哥們一樣親密無間還是頗覺吃驚,要知道南老師的英語還行但並不是特別好。在會下聊天時,南老師告訴我,上世紀80-90年代,他先後在荷蘭、日本等地學習、訪問,與這些國家的許多射電天文學家們認識並建立了友誼。日本發射的空間甚長基線幹涉(VLBI)衛星HALCA數據處理中的一些難題還是南老師解決的。南老師也講到了當年的一些趣事:他首次到荷蘭ASTRON訪問時(ASTRON 是國際著名的射電天文研究中心)國內還有一些奇怪的規定,他那時級別低不夠資格坐飛機,因此只能坐火車橫穿西伯利亞,經蘇聯、東歐等國家去荷蘭。可沒想到的是,過境的蘇聯、東歐國家邊防海關人員向他索要賄賂,不給錢過不去,只好給錢。但南老師當時本來帶的錢就不多,這樣還沒到荷蘭、在中間一個地方錢就不夠了,無法買去荷蘭的車票,這怎麼辦呢?南老師用最後剩的一點錢到當地商店買了紙、筆,在路邊擺攤給人家畫素描人像,居然掙了一筆錢,這才買票去了荷蘭。在荷蘭,一位天文學家正好自己要出去度假,就邀請南老師這段時間住在他家裡。可是有一次南老師出門忘了拿鑰匙,回來進不了門,就索性翻牆而過,沒想到鄰居看到後以為是小偷,就叫來了警察。那時南老師不會說荷蘭語,英語也說不太好,解釋不清,被抓了起來,後來聯繫上那位主人才被釋放。當時荷蘭人包括ASTRON的一些天文學家都對中國有很多偏見,南老師不怵他們,就和他們辯,結果最後卻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在2012年曼徹斯特會議上的南老師
有一年臺裡開全體大會時,我正好坐在南老師旁邊,臺領導在上面講今年誰誰得了什麼獎,南老師突然對我說,小陳啊,我從來沒得過任何獎。我吃了一驚,南老師早已成名,90年代就當過副臺長,在國際射電天文界也是大名鼎鼎的學者,怎麼會沒得過獎呢?然而南老師很肯定地說,他從未得過獎,連先進工作者什麼的都沒得過。那時南老師大概已過了退休的年齡。我想他心中一定有很多感慨,FAST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次拼搏。
現在,經過20年的努力,FAST終於建成了,成為舉世矚目的工程奇蹟。雖然南老師沒有能等到它產出科學成果的那一天、沒有能等到他應得的榮譽、獎勵,但他我想他離去的時候心裡一定非常清楚,他畢生的事業已經成功了。
南仁東老師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