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著快要入睡的城市,秋風習習,協和醫院的急診燈火通明,將近凌晨1點,還有很多同道在工作崗位上運轉著。我從急診會診結束,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內心無法平靜。
我翻開書架上一本很厚的書《協和胸外科學(第二版)》,主編是我們的老主任張志庸教授,在書的正面在最醒目的地方寫著——名譽主編徐樂天。我一字不落地閱讀著記錄徐老生平的那些文字,仿佛穿過了一條條歲月的長河。
「徐樂天,1925年3月出生於天津,漢族。著名胸外科專家,北京協和醫院胸外科教授,長期從事胸心外科臨床工作,對肺、食管、縱隔、胸膜等疾病的診斷及治療有豐富經驗。
1946年7月參加地下革命工作,1949年2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5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醫學院,1961年獲得原蘇聯醫學科學院胸外科研究所候補醫學博士學位,1980~1981年在美國密西根大學胸外科完成博士後學習。1983年晉升為北京協和醫院教授。
1951年跟隨解放軍入藏,是新中國第一位入藏的醫師,參與創建拉薩市人民醫院並擔任首任外科主任。1972~1992年任北京協和醫院胸外科主任,1985~1987年任外科學系主任。離休後曾人北京市中德合作診所主任,衛生部下屬-國際醫療中心主任。曾任中華醫學會胸心血管外科學會常務理事,中華醫學會北京胸外科學會主任委員、《中華胸心血管外科雜誌》副總編輯。
參加的醫療工作曾獲得國家級、衛生部級和中國醫學科學院級科技進步獎共七次。曾獲得國際方面如Rockfeller基金會,瑞士國際抗癌基金會等醫學獎學金七次。籍此曾訪問美、日、十多個大的醫學中心,進行交流、學習、報告、展示等。因此而獲得Michigan大學醫院胸外科博士後學位,Vanderbilt大學胸心血管外科客座教授,和Cleveland Clinic國際訪問學者稱號。
離休以來,2006年獲北京協和醫院卓越貢獻獎,2009年獲中國胸心外科學傑出貢獻獎、北京醫學會胸外科專業委員會突出貢獻獎、北京協和醫院傑出貢獻獎,2012年獲中國胸外科傑出貢獻獎。曾參加北京協和醫院院內演講比賽獲得兩次特別獎。
1945年以來在國內外中、英、俄文專業書刊發表過120件論文、章節等,包括主編的《現代胸外科學》。」
「徐老可能不行了,正在CCU搶救。。。」
2020年9月22日下午,北京暴雨傾盆,天空在哭泣。那時我正在手術臺上,我努力讓自己繼續保持專注,保持冷靜,手術有條不紊的進行著。高強度的長期專業訓練,養成了一名合格的胸外科醫生處世不驚的內功。但是,我無法不惦念這位儒雅的老先生,雖然和他只見過三面,我多麼想此刻奔向他的病床前,只想多見他一面,多想再聽他面帶微笑的叫我一聲「邴大夫」。
我的師兄黃誠那天傍晚見了老先生最後一面,他後來告訴我,
「大餅,徐老把我認成你啦!」
「我見到徐老時,他就坐在病床上,氣色很差,我問徐老,您還認識我嗎?」
老爺子笑著說,「你是邴大夫吧。」
我和我的師兄黃誠體型相仿,都是一幅憨厚可掬的樣子,所以難免老人家會將我們倆認錯。我一開始聽到這段對話時內心深處是喜悅的,因為老人家96歲高齡,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能記起我的樣子,我的名字,雖然認錯了人。漸漸地,我的內心充滿了不可名狀的感動,回想起2017年的那個夏天。
那一年,我在胸外科做總值班工作,那是多麼令人難忘的一年啊,很多往事依舊曆歷在目。回想起來,今天我敢於站在手術臺上的全部底氣和信心,都是那一年前輩和學長們烙印在我身上的,我心存感激。
手術臺上每一個基本動作,每一個手術步驟的精妙處理,每一次開胸止血的果斷決策,每一句傾心傳授的術者心法,都是每一個協和胸外科青年醫生成長道路上的「武林秘籍」。
如果說胸外科醫生的世界是一個江湖,協和胸外科裡都是臥虎藏龍的江湖兒女。他們珍愛手中的「青冥寶劍」,他們熱愛胸外科事業;他們是「武痴」,時常自嘲自己是「胸外手術匠」;他們快意人生,行俠仗義,江湖上經常聽到關於他們的傳說。
協和胸外科是一個凝聚力很強的團隊,這得益於歷任科室主任的言傳身教。青年醫生的成長離不開前輩們園丁般的傳、幫、帶,這也是協和胸外科從歷史的長河裡一路走來的血脈傳承。
2017年7月,某個周五的下午,這是胸外科例行科室會的固定時間,外科樓六層的胸外科會議室裡,李單青主任正在帶領全科討論關於協和老教授口述歷史的拍攝方案,這也是現代協和胸外科科室宣傳片的精神內核。我有幸承擔了採訪徐樂天老主任的光榮任務。
「徐老您好,我是胸外科的小邴,李主任讓我和您聯繫,和您約一下採訪的時間,您看明天上午九點半左右方便到您家裡嗎?大概一個小時左右,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採訪提綱已經發到您郵箱裡,請您有空查收一下,感謝您對醫院工作的支持!」
第一次給徐老打電話,我挺緊張的,語速越說越快。
「啊?你是誰呀?」
「徐老您好,我是胸外科的小邴,現在的總值班。」
「哪個BING啊?我沒見過你吧?」
「啊,是這樣的,徐老,我、我、我想和您約時間,採訪您關於協和胸外科剛建立那段時期的歷史。。。啊。。。採訪提綱已經發給您啦,請您抽空看一下。。。」
我重複著剛才的對話,有些語無倫次。
「明天9點準時到家裡來。」
徐老那邊的電話掛斷了。
次日清晨,我重新整理好採訪提綱,提早出了門,一路上反覆預演著採訪徐老的整個流程,老人家年事已高,不能耽擱時間太久。
8點50分,我站在徐老家門前。
這裡是一個普通的老居民區,聽說很多協和退休的老教授都住在這裡。我不禁想起唐代劉禹錫的《陋室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9點整,我忐忑地敲開了徐老家的門。
「進來吧,邴大夫。」
一位儒雅、慈祥的老者把我請了進來,他滿頭銀髮,氣色很好,一副金絲邊的花鏡透露出學者身份。他慈眉善目,笑容可掬,身穿白色短汗衫,灰色的長褲,衣服洗得很乾淨,一雙黑色的老北京布鞋穿起來應該很舒服。
「徐老您好,我是今天來採訪您的小邴。」
「你和你們科黃誠很像,兩個小胖子啊。」
「邴大夫,我按照你給我的採訪提綱把資料整理了一下,你們拿回去可能用得上,咱們開始採訪吧。」
我接過徐老遞給我的一沓材料,這都是用電腦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出來的,我轉身瞥見老式木質書桌上擺放的那臺很有年代感的臺式機,想像著昨晚老人家在電腦前認真打字的情形。
作為開場白,我問徐老:「您是怎樣走上行醫之路的呢?」
「我1925年3月出生在天津市西南五十多裡的王慶坨鎮。我們徐家在王慶坨鎮是一個大姓,我的祖父有四個兒子,我父親排行老三。我們這輩堂兄弟一共六個,我最小。我家裡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5歲以前我是在王慶坨鎮上度過的,5歲以後,我隨著父母搬到了天津市,在天津市72小學讀到五年級。後來我的祖母因病去世了,我們又搬回了王慶坨鎮,所以我小學最後一年是在王慶坨鎮小學讀的,那時王慶坨小學也是六年。
1937年,我小學畢業,父親把我和姐姐接到了南京,準備考南京的中學。沒多久就發生盧溝橋事變了,父親帶著我們從南京又回到了天津。1938年,我在天津市第一中學上的初中,在那兒上了3年。後來我父親工作調到北京,我們跟著一塊來到北京,高中我考到了北京市立第四中學,就是現在的北京四中。我的文化基礎基本上就是中學這六年打下的。
考大學的時候,北平大學醫學院在華北地區招生,在600個考生之中,我考了個第二名,平均83分,出乎全家人的意料。
我是1944年開始學醫的,那時候北平大學醫學院用現在的話說是德日系,老師用的教科書都是德國派或者日本派的,比方說我們的解剖課用的是岡島敬治[1]的四本《解剖學》。
1949年,徐樂天做實習醫生時與同學和醫生合影。左起:許祖缽、徐樂天、張琦、田庚善、李秀琴、李振平、徐臨樂、謝光潞、陳家彝、鄭芝田、司穉東。
協和是1921年開業,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協和就關門了。關門後,協和一大批華裔的教師、醫生就轉到當時的北平大學醫學院。那時候院長是鮑鑑清[2],他是德國派,學的德文,他學問很好,講胎生、解剖。幸運的是我們正好趕上協和這些很有經驗的臨床大夫給我們講課。一直到1949年做實習醫師,我們跟協和的醫生接觸比較多了,對他們的經驗、才學很佩服,受到了不少好處。
還有一批華裔醫生轉到了當時西四牌樓西邊的白塔寺,那兒有一個小醫院,是一個天主教搞的,水平一般。這批人給這個醫院帶來很大的新生力量,他們重新給這個醫院起了個名字,叫中和醫院[3],什麼意思呢?中國的協和。這批人很有骨氣,要把協和的教學方法傳下去。林巧稚[4]當時在婦產科,鍾惠瀾[5]當副院長,關頌韜[6]是正院長。關頌韜很有威望,他在美國學醫,技術很好,他可以做腦的開顱手術,能開胸做食管癌手術,做肺的手術,還能做普通外科手術,在當時水平很高。李洪迥[7]在皮膚科,那時候曾憲九和葛秦生才剛剛做總住院醫師。
在做實習醫師的時候,像吳階平[8]、王大同[9]、鍾惠瀾跟我們接觸比較多,大家對他們比較崇拜,尤其是鍾恵瀾。那時候在西單背陰胡同萬福麟[10]家的大宅院裡,有個階梯教室,那教室可以裝一、二百人,鍾惠瀾在那兒講課,醫學生跟醫生都坐滿了,聽他做臨床病例的分析。由醫學生報告病例,鍾惠瀾提問,醫學生再回答,最後提出治療方案。那很精彩,回答的人也要精彩,提的問題有的是很難的。那個時候,學生對於協和醫院那些有臨床經驗、有學問的醫生,都很崇拜。」【1】
注釋:
[1]岡島敬治,日本慶應義塾大學教授,醫學博士。
[2]鮑鑑清(1893-1982)男,浙江金華人,組織學和胚胎學家。1938年8月至1945年8月任北平大學醫學院院長。
[3]北京大學人民醫院的前身。
[4]林巧稚(1901-1983)女,福建廈門人。中國婦產科學的主要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
[5]鍾惠瀾(1901-1987)男,廣東嘉應(今梅縣)人。北京協和醫院內科教授,畢生致力於內科疾病特別是熱帶病的研究。
[6]關頌韜(1896-1980)男,廣東番禺人,著名神經外科學家。
[7]李洪迥(1908-1993)男,上海人,著名皮膚病學家。
[8]吳階平(1917-2011)男,江蘇常州人,著名泌尿外科學家、醫學科學家、醫學教育家、社會活動家。
[9]王大同,男,山西臨汾人,著名胸外科學家,1937年在北京協和醫院完成中國胸外科史上第一例肺切除術。
[10]萬福麟(1880-1951)男,吉林農安人,國民黨陸軍上將。
面對採訪鏡頭,徐老娓娓道來,如數家珍般地口述中國胸外科的發展歷史,邏輯清晰,表達準確,仿佛歲月從來沒有奪走過他的記憶,可能這些紀錄片中提及的名字,已經成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1934年董秉奇在上海曾經做過120例胸廓成形術治療肺結核,但最早的肺和食管手術不是出現在沿海的最早的醫院,而都是在1921年建立的北平協和醫學院完成的。」
「1937年9月21日王大同在北平協和醫學院使用肺門止血帶方法,為22歲支氣管擴張的女病人,李孝才 (H-52832)成功地做了左肺下葉切除術。1941年3月14日張紀正在北平協和醫學院,為49歲的男性肺癌病人周慶滿(H-75490)成功地做了左全肺切除術(肺門血管支氣管分別處理的方法),1940年4年26日吳英愷在北平協和醫學 院為男性58歲病人,成功地做了經胸食管下端賁門癌切除,食管胃弓下吻合術。1944年吳英愷在重慶為18 歲動脈導管未閉的女病人,做了結紮手術。1945年黃家駟在上海幾個醫院開展肺切除術治療肺結核。 1948 年吳英愷在天津成功地完成了縮窄性心包炎病人的心包切除術。以上這些手術當時在國內都是開創性的,在國際上也是先進的。」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美國密西根大學醫院的John Alexander是最早將胸外科分出來成立分科的(Divi sion), 胸外科專業開創於 20 世紀初期,起步較晚, 但幾十年來卻是發展得最快的外科學分支之一。 新中國成立後我國各地的胸外科專業如雨後春筍般地蓬勃發展起來了。1956年在北京(吳英愷),1957年在上海(黃家駟、蘭錫純、顧愷時)都成立了胸科專科醫院,各地已有的結核病醫院、腫瘤醫院也都開展了胸外科手術。1958 年以後全國各地相繼成立了心血管疾病研究所或醫院,可以說是對胸心外科的普及時期。。。」【2】
我告訴攝影師,攝影機不要停,就讓我們忠實記錄下徐老的音容笑貌吧,老人家說累了,就低下頭喘兩口粗氣,步履蹣跚地走到茶几旁坐下,喝兩口清茶。
「徐老,感謝您的講述,真的太精彩了,我好像上了一堂最生動的醫學歷史課,您快休息吧,我過年再來看望您!」
「邴大夫,回頭記得把拍攝的視頻發給我看看啊。」
「您放心,我會親自登門給您送來的,再見,徐老!」
老人家把我送到門口,目送我離開。
2017年新年,我和醫院老幹部處、宣傳處的同事一起來到徐老家拜訪,老人家一眼就認出了我。
「邴大夫,你該減減肥了,可不能再胖了。」
「徐老,謝謝您的關心,新年快樂,祝您身體健康!新的一年就要開始了,您對協和的青年醫生有何寄語嗎?」
「首先應該做一個合格的協和人,合格的協和人這個判斷,不能從他出身於什麼學校,在什麼地方成長,不能拿這個做標準。你來協和以後,受協和的教育,你給協和作了一些貢獻,不管事情做的大還是小,你沒有損壞協和的聲譽,你學會了一些協和精神,你繼續用這種思想教育別人,這就算一個合格協和人。」【1】
2020年9月23日傍晚8時許,315手術間的最後一臺肺葉切除術剛剛結束,我坐在麻醉醫生辦公室的電腦前,看到醫院官網上的訃告——
「中國共產黨員,離休幹部,北京協和醫院(原胸外科主任)主任醫師徐樂天同志,因病於2020年9月23日去世,享年96歲。茲定於2020年9月27日上午8時30分在東院外科樓地下一層告別室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我相信,那一天,您的弟子們都會來送您最後一程,陪您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請您在天上護佑我們,護佑協和胸外科走向一個新的百年。
《送 別》
李叔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我的爺爺在我三歲時因肝癌辭世,我對他的記憶都停留在那些泛黃的老照片裡,照片裡的他很少笑,只有抱著我的時候才會在不經意間露出滿臉喜悅。我的爺爺離開我已經30餘年了,今晚,我很想念他。
臨睡前,我在手機裡翻出了2017年夏天採訪徐爺爺時的照片,老人家儒雅、慈祥,讓人如沐春風。我竟仿佛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一瞬間,淚流滿面。
2020年9月26日凌晨 於協和醫院胸外科病房
作者簡介:
北京協和醫院胸外科 邴鍾興
畢業於清華大學-北京協和醫學院臨床醫學八年制,2011年獲博士學位。北京協和醫院胸外科主治醫師,中國抗癌協會腫瘤科普青委會副主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