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相當燒腦的書」——封底內容提要如是寫到。的確,如果將《地理媒介:網絡化城市與公共空間的未來》看作一本傳播學著作,那麼專業外的讀者在理論背景知識和概念理解上總會遭遇一些障礙;好在,作者斯科特·麥誇爾教授並沒有把他的論述局限於單一學科,而是穿插使用了豐富多樣的全球性新案例。因而,這實際上是一本既「燒腦」又「普適」的學術圖書。不管看懂了多少,都可以跟著作者來一場「頭腦風暴」。
《地理媒介:網絡化城市與公共空間的未來》,斯科特·麥誇爾著,潘霽譯,復旦大學出版社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什麼是地理媒介?在介紹全書的核心概念——「地理媒介」(Geomedia)——之前,我想先談談手機這件事。2000年,我有了第一部手機,那時手機都是數字鍵的,區別在於有蓋(翻蓋、滑蓋等)和直板。相對於1990年代出現的「大哥大」,那部手機有了一個新的功能:簡訊。雖然是窄窄的黑白屏,且一行只能顯示幾個字,但手機從此由單純的通訊工具轉變為「通訊+交往」平臺。往後發生的事情,我整理了兩張圖。
截至2017年,史上最暢銷的10臺手機(全球),數據來源:維基百科 / 圖片來源:網際網路
2018年,最暢銷的10臺手機(全球),數據來源:Counterpoint
第一張圖一定會勾起部分讀者的回憶。這些機型誕生於1999年~2017年間,圖上的十臺手機雖然沒有包含很多長相更加奇特的當時的機型,但也算是形態各異,其中一些機型還是同一家公司的產品。
第二張圖上的這些手機,現在就握在我們的中,放在一起還是挺令人吃驚的。是的,它們都長得一模一樣,母體就是2007年蘋果推出的智慧型手機:第一代iPhone。手機形式設計趨同的背後,是製造商對手機「目的」的一致性認同:大屏幕可以展示最多的APP、觸屏可以讓用戶以最快的速度付費。短短幾年內,智慧型手機變成了消費社會最重要的接入終端之一。當越來越多的生活、工作、社交、娛樂需求,都被簡化為屏幕上那一個一個的小圓圈,手機是你的延伸,還是,你是手機的延伸?
人與技術混沌不清的糾纏狀況,恐怕可以作為理解「地理媒介」的一個切入點。麥誇爾教授將「地理媒介」(Geomedia)定義為:在現代城市中與不同媒介平臺的空間化過程緊密相關的新技術條件。所謂「新技術條件」,我的理解是,以新的高速數字傳輸技術為基礎,以覆蓋面更廣的網絡化為表現形式的新硬體和新軟體,比如在本書中被詳細討論的LED大屏幕、谷歌街景、智慧型手機。
麥誇爾教授進一步提出了「地理媒介」概念的四個維度:第一,無處不在,「媒介」與特定地點的綁定關係(如去電影院看電影、在家看電視等)被打破,移動和植入式設備與數字網絡一起,把城市變成媒介空間,公私領域不再清晰;第二,位置感知,「位置」從限制變成了資源(商業性導向顯著),攜帶包含定位軟體設備的每一個人都是城市「大數據」的活光標;第三,實時反饋,事件先行、媒介反映事後的傳統「反映論」範式被顛覆,事件和反饋交織在一起,成為更加緊密複雜的系統;第四,融合,媒體不斷加深的技術化、網絡化,與技術越來越媒體化一起,塑造了新的媒介景觀和新的社會關係。
除了上述四個維度,我還想補充三點。其一,在技術領域,「地理媒介」指的是一種「地理信息系統應用程式」(GeoMedia),這種應用程式就是上述「新技術條件」的基礎性代表。通過麥誇爾教授的新定義和新詮釋,「地理媒介」從技術的領域來到了社會的領域,人創造技術與技術創造人的辯證關係包含在這個概念中。其二,回到「混沌」一詞,「地理媒介」加深了人與技術之間的混沌糾纏關係,在「地理媒介」時代,人無時不刻不被媒介所裹挾,遠遠不再只是受眾,而是更深度地參與了信息的製造與傳播,每一次的「反饋」都在使人成為媒介工具本身。其三,麥誇爾教授在定義「地理媒介」時,著重強調了「地理媒介」的空間化能力,他認為「各種新傳播技術以新的方式將媒介空間化之後,構成了當代城市有機的組成部分」,而全書正是從這個視角出發,「著手探索城市公共空間的未來。」
地理媒介與消費主義的耦合在討論本書重點——地理媒介與城市社會空間的耦合——之前,先來談談另一個同樣重要的趨勢,即:地理媒介與消費主義的耦合。
藝術家洪浩的作品:《我的東西》,圖片來源:網際網路
近年來,上海人民經歷了兩件鋪天蓋地般覆蓋的新人新事:無處不在的廣告屏幕和無處不在的快遞小哥,我們與之僅距離一扇家門;一旦出了家門,可能在門廳裡就能同時見到廣告和小哥。
「把所有經濟上的滿足都給予他,讓他除了睡覺、吃蛋糕和為延長世界歷史而憂慮之外,無所事事;把地球上所有的財富都用來滿足他,讓他沐浴在幸福之中,直至頭髮根:這個幸福表面的小水泡會像水面上的一樣破掉。」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記》中的這段話,常被引用來解釋消費主義。消費主義可能是當今世界流傳最為廣泛的一種替代價值,甚至演變為人類社會存續和發展的動力。「地理媒介」加深了這種趨勢,為消費主義在技術上提供了兩項新突破:
第一,個人行為的全面數據化。行動支付的全面普及,讓每一次消費行為都變成了一條數據,這些數據除了用於分析個體的消費偏好外,整體上的價值更大,可以作為行業、地區、國家等更高層級數據分析的基礎,從而服務於商業戰略的制定和修正。數據不斷產生,形成了一個商業價值不斷增大的資料庫,單純的記錄和查詢功能已經逐漸被需求分析和開發所取代,從而應用於更多消費需求的創造。生產的目的從滿足需求到創造需求,是全球消費社會不同發展階段的必經之路,而消費行為的全面數據化則為此提供了一個數據「寶藏」。
除了消費行為之外,人們容易忽略的是另一種非消費行為的數據化,而這種非消費行為的數據化也很有潛力被納入上述「需求創造」體系中。其中比較突出的例子是對「不作為」的記錄和應用,比如我很久沒有去的某家網上店鋪,某天打開APP,那家店鋪發來了一條大約措辭為「親愛的,您已經好久沒來了,特別送您一張面值XX元的抵用券」的消息。又比如很多購物APP的「新客免費」、「新客優惠」等,是通過識別你的「未購買」(不作為)來進行促銷。未來會發生這樣的情況:睡了十二個小時醒來,手機上出現這樣一條消息:建議您前往XX健身房(距離您所在的位置XX米)進行鍛鍊;又或者,在家宅了一陣沒太出門,手機上出現的消息為:為您推薦XX旅遊項目,30分鐘內下單享更多優惠。非消費行為的數據化,讓我們在消費社會面前更加無所遁形,它使原本與消費無關的行為變成了消費行為的前奏。
谷歌街景界面,圖片來源:網際網路
第二,城市空間的全面數據化。本書第二部分討論的「谷歌城市」,是城市空間全面數據化的一個典型案例。作為對谷歌地圖空中衛星圖像的補充,谷歌街景在2007年推出,目前已經擴展到全球一百多個國家。2007年以前,人們還在為用谷歌地圖的衛星照片「鳥瞰」一座城市而興奮不已,忽然,谷歌街景開始用在交通工具頂端安裝攝像頭的方式——非常原始——把全球3000多個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拍了下來,並形成了一個龐大的資料庫。點一點滑鼠,城市街道上的細節撲面而來。關於谷歌街景對個人隱私權的侵佔暫按下不表,這裡引用麥誇爾教授提出的一個重要觀點:「在建設谷歌街景資料庫過程中,谷歌有效地挪用了城市空間的公共形象,並將這一本不屬於任何個人的公共資源轉化為商業價值。」
這種商業價值跟消費主義乍看似乎沒什麼關聯。谷歌街景現在看來是谷歌地圖領先於其他地圖服務的最核心的競爭力,構成了谷歌地圖在全球超過十億用戶的基礎。關鍵在於街景的圖片與地理位置相結合,讓谷歌地圖的數據變得更準確更有價值,從而為在行動裝置上基於「地點」的商業邏輯——打車APP、外賣APP等等——提供了強大的技術支持。當然,谷歌街景和谷歌地圖還有其他應用領域,但是,它在消費領域極大推動了依託於「定位」的各種消費行為的產生和擴張。
個人行為的全面數據化,是技術對隱私權的一種侵犯,儘管這種侵犯很大程度上是由個人主動「讓渡」的,但其中必然存在一種無形的「強制」,比如當你去超市買東西,對方告訴你紙幣沒有找零建議用支付寶。這種無形的「強制」是趨勢化和決定性的,就像不用智慧型手機並不代表你不處於移動網際網路時代一樣。而城市空間的全面數據化則顯得更加驚人,其本質是技術對原本「公有」領域的空間資源的私有化侵佔。上述兩種類型的「全面數據化」與消費主義的耦合,結果是技術服務於消費主義,提高了消費主義蔓延的深度和廣度,為其全球性的擴張創造了更好的條件。然而,根源於資本主義制度的消費主義,在無節制「生產—浪費」的循環中還能走多遠呢?
地理媒介與城市公共空間的耦合公共空間的本質不是地點,而是行動,人的行動賦予城市空間以「公共性」。關於「地理媒介」與公共空間的耦合問題,麥誇爾教授在本書中可謂大開腦洞,提出了非常多的論點和案例。
其中兩點給人以深刻的印象。第一,「地理媒介」賦予公共空間以新的「形式」和「意義」,他認為:「數字網絡可以按照新的規模、強度和時間性來對公共空間的意義以多種方式進行重新框架。」第四章中,提到了一個案例:利物浦為伊拉克被殺害的當地人肯·比格利舉行默哀和葬禮,在城市屏幕(直播葬禮)前聚集的人數超過了去大教堂的,不少人甚至將鮮花放在屏幕之下。這個案例中,「在場」的要求與空間的局限被「地理媒介」彌合了,更重要的是,它不僅提供了另一種情感共識強度毫不遜色的「在場」可能性,這種可能性甚至創造了一種全新的體驗。沒人會在自己家裡看電視直播的時候將鮮花放在電視機旁邊,但城市屏幕的直播卻引發了這一主辦方完全沒有料到的行為,不得不說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深思的問題。
以城市屏幕為核心形成的新公共空間,圖片來源:網際網路
第二,「地理媒介」在城市公共生活「求同」與「存異」之間的平衡促進上,是大有可為的。麥誇爾教授認為「我們當下面臨的挑戰就在於學會如何在多樣複雜的環境中分享『社群』既有的共同之處,同時又不在虛假共識的表象下喪失我們之間的各種差異。」「陌生人的社會」是城市得以存在的一個重要的心理基礎,咫尺天涯的「陌生」一方面賦予了現代城市以豐富多元的張力與活力;另一方面,越來越複雜的人口構成,越來越多元的價值觀環境,導致共同的語言、文化、宗教等聚合力日漸減弱、消失,從而引發摩擦、對抗。在「差異」佔據顯性位置時,人們之間的「共同點」就會被忽略甚至故意迴避。平衡的喪失引發了衝突甚至暴力。如何喚起人們對彼此之間隱性的共同點的思考與情感?書中關於公共空間中「關係藝術」的案例為此提供了一些思路。如藝術家Rafael Lozano的「太陽等式」項目:參與者可以下載相關APP預覽等式內容,也可以改變等式變量來控制廣場上模擬太陽的氣球。同一個時間,人們可以在公共空間中「共享」一個經由他們自己不斷改變的「太陽」,與「太陽」的直接互動和與「彼此」的間接互動,形成了特殊的共同經驗。「差異」在普通生活中的顯性性質,在藝術體驗中變成了隱性的,新的共識感得以形成。
藝術家Rafael Lozano的「太陽等式」項目,圖片來源:網際網路
在看到城市公共空間被再造的同時,也應該看到「地理媒介」隨時隨地、無孔不入的特點,正在給城市管理不斷增加新的挑戰。書中提到20世紀90年代的「奪回街道」行動,已經開始利用分散式數字媒介來進行公共動員,利用手機簡訊來傳播信息和組織行動。如今,手機簡訊被新的社交媒體所取代,「臉書」在法國去年開始的「黃背心運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馬克龍,全球社交媒體的寵兒,當下正面臨社交媒體帶來的「災難」。社交媒體主導的社會行動有一個新的重要特點:行動者具有行動者與報導者的雙重身份,行動本身不依賴傳統媒體就可以在全球範圍內廣泛傳播。一場圍繞著社交媒體展開的新的城市權力鬥爭,正在全球範圍內不斷上演,各方勢力都在學習新的傳播邏輯和技能,這讓城市社會關係變得越來越複雜。普通市民在擁有更多選擇自由的同時,也更容易淪為烏合之眾。
結語:新自由還是新操控?作為一本並不厚重的書,《地理媒介:網絡化城市與公共空間的未來》全面揭示了「地理媒介」的正負兩種能量,理論梳理和案例實踐皆扼要精彩。「儘管——或正因為——數位技術對日常城市時空的殖民,數位技術發展也可能是解決當下困境的法門」——正如他在最後一章「重構公共空間」中的總結性論點,麥誇爾教授對「地理媒介」的前景顯然持有非常樂觀的態度。全書也清晰地表明了,技術如何影響人類未來,取決於人類怎樣使用技術。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通過將人性的弱點——比如貪婪——變成發揮人創造力的原動力,極大掃清了技術創新的阻礙因素,將人類文明帶入了一個經濟高速發展的新時代。與此同時,技術的面貌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和曖昧,其「從屬性」正日漸消退,「主體性」日漸顯露。技術變成了一種新權力,這種權力跨越了傳統權力地域性的局限,正在形成全球性錯綜複雜的權力新格局,而「地理媒介」則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地理媒介」在帶來新自由的同時,也引發了新的操控。不論是在與消費主義耦合,還是與城市社會空間耦合的過程中,新自由與新操控都深刻地糾纏在一起,成為國家、政府和個人都不得不面對的一個新現實。
(作者系半層書店合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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