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七十二歲的李金銓從大學退休。回望五十年的求學和教書生涯,他感慨頗多。
李金銓在新著《傳播縱橫:歷史脈絡與全球視野》的序言中寫道:「陶淵明在臨命之前,猶且引用《左傳》的話慨嘆『人生實難』。像我這樣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在退休前夕更體會到『學問實難』的道理,縱使窮盡畢生之力,欲獲得點滴寸進,也未必有太大的把握。回顧這一段既漫長卻又短暫的歲月,不禁欣喜愧怍交集;欣喜的是一輩子能做自己愛做的事,愧怍的是學海無涯,而生命與才情有限……想到莊子說的『如鼴鼠飲河,不過滿腹』,不禁唏噓、悚然而汗顏。」
這段話固然真誠,但也有自謙成分。因為如果李金銓都稱自己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那中國傳播學界恐怕沒有幾個人敢說自己是重要的大人物。五十年間,李金銓見證傳播學演變,學術貢獻受到同行認可,曾獲國際中華傳播學會的終身成就獎、國際傳播學會的費雪導師獎、中國新聞史學會卓越學術獎,獲選國際傳播學會會士等。
他赴美國留學時,受業於施拉姆、羅傑斯和克萊恩等傳播學名家。但是,他的學術風格和研究旨趣和這些老師有所不同,不是美國主流傳播研究的實證主義範式,而是受社會學家米爾斯和伯格等人啟發,後來走上韋伯式的現象學路徑。
「我在博士班讀到大約一半時,偶然在書店邂逅他的《社會學想像力》,讀後大受啟發,感覺有點相見恨晚。他強調兩點:第一,我們要不斷聯繫個人關懷到公共議題;第二,任何重要的問題必須放在一個時空坐標,也就是兼具歷史脈絡和全球視野。這本書我不知讀過多少遍,剛開始教書時,每年重讀一遍,叩問自己有沒有把握好方向,久而久之就內化成為意識了。」
1978年,從密西根大學博士畢業,李金銓到香港教書,四年後去了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期間常常兩邊跑。當時,他是少有的非英語系外國人去美國新聞系名校任教,直到2002年從明尼蘇達大學退休,長留香港。這種多元經歷助他以開闊視野看待學術問題。
李金銓的學術生涯一直在國際傳播領域摸索,以脫胎自博士論文的專著《媒介帝國主義再商榷》發其端,參與當時備受矚目的「國際資訊與傳播新秩序」的辯論。其後三十多年,他的研究分為兩個支流:一是國際媒介對於世界重大事件的新聞建構;二是轉型社會的媒介與權力結構之間如何互動,以及政治經濟脈絡如何形塑媒介的結構與文化。近十幾年來,他特別關注國際傳播的知識論與方法論,旨在探討如何從在地經驗彰顯和接通全球視野,希望與西方學界平等對話。另外,他也對新聞史產生興趣。
2019年12月,社科文獻出版社出版李金銓的新書《傳播縱橫》。他的中英文著作很多,這本書選取了過去十年發表的論文和訪談。此前,還出版過一本他主編的新聞史論文集《文人論政》。
李金銓自愧此生像學術工蟻一樣辛勞,建樹不多,等下輩子繼續努力,並引用三句話表達心境——「出心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是非無實相,轉眼究成空」。
「前兩句話我懸為治學的鵠的,第三句話則是為學做人的究竟本相。這三句話都是我永遠心嚮往之而不能至的境界。」李金銓如是說。
以下為《經濟觀察報》與李金銓的訪談節錄。
Q=《經濟觀察報》
李=李金銓
以區域為基礎的研究,結合在地知識和理論興趣
Q:近十幾年來,你特別關注國際傳播的知識論和方法論,認為國際傳播應該提倡「以區域為基礎」的研究,以結合區域的在地經驗與理論知識。能不能具體講講為什麼?
李:自然科學不分國界,美國物理學和俄國物理學沒有分別。人文知識的民族性比較強,中國文學與日本文學、印度文學、俄國文學迥然異趣,但文學之所以感人一定是觸動人性深處的問題,所以還是有其共性。
以我看來,社會科學是平衡「文化特殊性」和「理論普遍性」的一門藝術。一方面,我反對搬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論,掩蓋甚至抹殺文化的特殊性。實證主義師法自然科學,旨趣是歸納抽象的概括性,往往把具體的文化特性劃歸為「例外」。
另一方面,我也反對走到另一個極端,把文化特殊性變成自足的封閉系統,缺乏普遍意義,無法和其他學科交流或啟發。有人牽強附會,誇誇其談中國傳統的傳播觀,不是說西方這些東西中國早已有之,就是說中國的東西獨一無二。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這樣偏狹的知識。
我在《傳播縱橫》第四章遵循韋伯的路徑,提出要能夠結合在地知識和全球視野。首先,我們先從在地經驗出發,看它的內部脈絡是怎麼樣,然後在抽象階梯不斷升級,每個階段都和理論文獻接觸,看哪些理論可以幫助解釋或照明這些文化經驗。這樣,在地知識到最後就灌注了理論的普遍性。人類社會異中有同、同中有異,各民族皆具有特色,但也有共同的地方。我想社會科學就是要找到這種同中之異、異中之同。
以往美國為了冷戰的需要,曾經設立各種「區域研究」,讓學者分頭研究拉丁美洲、中東、中國等等地理「區域」,其學科建制的位階比較邊緣。我認得一些中國問題專家,他們對中國發生的大小事情懂得非常多,非常細,唯獨對理論沒有太大的興趣。
嚴格說,所有研究應該都是區域研究,只因美國執社會科學之牛耳,掌握命名權,所以研究美國以外的統稱為區域研究,而研究美國本身的才屬於主流學科。美國這些「主流」的實證主義者通常以美國的預設和世界觀為主,然後向國外推衍或投射,他們做跨文化研究往往只加幾個簡單文化或國家變項,卻抽空了豐富而複雜的文化意義。
基於此,我才提倡以區域為基礎的這種研究,結合深刻的在地知識和理論興趣,互相支援,互相成就。例如雷蒙德·威廉斯從英國的文學批評擴展到廣義的文化批判,成為英國文化研究的大家;薩義德研究19世紀英法文學和20世紀美國文學藝術作品,結合殖民主義的發展、控制與抗拒,成為開創「後殖民主義」的先河。
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茲在印尼所做的農業生態史研究,提出來的很多概念對別的學科都非常有啟發。以區域為基礎的這種研究,真正深入到文化肌理,又能夠提出一些理論洞見。
Q:你在《傳播縱橫》中提到:「既然公共輿論代表『理性溝通』,為何又說『烏合之眾』的媒介促進公共輿論的『理性溝通』,其中理論的矛盾如何統一?那就必須進一步假設:即使個人是無知愚昧的,眾人卻是有集體智慧的。這個矛盾如何安排,產生許多社會理論的流派,這裡無法詳說了。」現在能不能具體講講如何安排這個矛盾?
李:對人性的基本假設不同,對公共輿論的基本性質和看法自然是不一樣的。
受到啟蒙運動影響的自由主義認為個人有獨立判斷的能力,透過理性溝通,集思廣益,當可形成有意義、有集體智慧的公共輿論。這在美國的語境分兩派。杜威相信的是面對面社區溝通和社區行動,但李普曼認為當今社會太複雜,一般人不一定懂,而媒介的報導又掛一漏萬,所以需要有一批專家學者居中解釋社會事務。
左派政治經濟學家認為,資本主義的媒介大部分由大公司所控制,維護資本主義的生活方式和意識形態,一般人的理性無法發揮,沒有自主能力,他們表達的意見不過是反映這些受到控制的大媒體的意見。
英國文化研究的學者認為,幾種意識形態互相競爭,一個是主流支配性意識形態,一個是另類的意識形態,另外一個是敵對的意識形態。為了維護主流意識形態的支配性,必須吸納或者削弱另類意識形態,甚至最後消滅敵對意識形態。他們把它當成一種爭逐文化霸權的過程,所謂公共輿論也不過是這樣。
Q:你更偏向於哪種對人性的假設?
李:看你從哪個角度來看。我不贊成把任何理論都推到極端,變成黑白對立。美國媒介產權的確在大公司手裡,在最宏觀的層次的確維護資本主義的民主建制,但這並不代表公共輿論完全鐵板一塊,媒介內部多元,在維護體制的前提下社會上有很多不同的解釋社群。英國文化研究強調意識形態互相競爭,也頗接近「資源動員」的社會運動文獻,有交叉,也有分歧。
「後真相」是個詭辯,應該加強社會的媒介素養
Q:你在《「媒介專業主義」的悖論》中說:「有趣的是學界容易高估意識形態批判的作用。激進批判話語固然頗能在西方校園內引起思考或共鳴,但它影響新聞界的實踐卻不甚彰顯……」能不能具體講講該如何理解?
李:學院式的意識形態的理論性很強,邏輯嚴謹,但語言深奧,太多行話,一般群眾根本看不懂。激進學院派的論述充滿理想性,話常常講得很絕對,縱使鞭辟入裡,但實踐起來卻很不容易。
現代學術幾乎已經完全建制化了,以前有些公共知識人可以游離在體制之外,但現在必須在學院裡才能安身立命。你如何在學院的層層要求下保持激進社會批判的角色?
在體制內,你要接受體制的考評標準,你所寫的東西是給其他同事和專家看的,不是給群眾看的。我常想,英國文化研究的左派學者理論色彩那麼精彩,在校園內受到熱烈討論,但它的實踐意義為何必須大打折扣?
以媒介專業主義來說,這是美英自由主義在它們的文化土壤逐漸發展出來的歷史產物,成為當今新聞實踐的普遍準則。新左派批評媒介專業主義,觀點和言辭都很嚴厲;他們指出媒介專業主義的盲點甚至缺點,都頗有澆醒頭腦的作用。然而,他們往往懸鵠過高,仿佛要求烏託邦式地全面改革體制才算數,他們自顧在理論打轉,不免畫餅充飢,對如何處理實際問題卻幾乎失語。
媒介專業主義當然有其歷史背景和社會語境。須知媒介專業主義是「體制內改革」,不是體製革命,更不是烏託邦,而是用務實方法來處理不完美的人類社會。
新左派批評,媒介專業主義鞏固以中產階級為主體的權力結構,抹煞少數弱勢的聲音,甚至造成新聞專業者的專橫。
假如我們概括接受這些批評,下面接著要問兩個問題:第一,媒介有沒有足夠的活力處理這些挑戰,例如如何看待某些主流媒介自覺地加強採訪少數族群?第二,如果新左派務要堅持修修補補不夠,必須依照他們心目中的理想藍圖大規模變革才行,那麼請問你能提出什麼解決或替代方案?在課堂上講得頭頭是道,但新聞業者要的是可以實踐的指導方案。
地中海的拉丁國家希臘、義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媒介與政黨掛鈎密切,黨同伐異,難道比英美式的專業主義好嗎?
北歐的民主政府既以公帑資助媒介,又不幹預它們的多元言論管道,這種體制是在特殊的歷史文化環境中形成的,別的國家可以羨慕,未必學得來,就怕畫虎不成反類犬,因為這不是主觀願望或意志的問題,而是牽涉到整個社會各種力量的複雜角逐了。
Q:左派學院轉向的發生是在什麼時候?
李:二戰結束以後,美國成為世界強權,經濟資源豐富,大學蓬勃發展,連很多激進的知識人也紛紛進入學院體制。1960年代許多反抗運動也在學院發生,1970年代以後又回歸社會常軌。現在學院的考評越來越制度化和標準化,如果不照遊戲規則玩,恐怕很難生存。
六七十年以前,紐約那些像波西米亞的猶太知識群,靠寫文章可以變成很有影響力的知識人。這種人越來越少了。在中國,五四時代有的學者一輩子寫一兩本有分量的書就夠了,現在這樣能生存嗎?我想不太可能。
Q:在這篇文章中,你還提到:「現在是西方媒介專業主義幾十年來的最低潮,恐怕正滑落到底線的邊緣。前幾年,新媒體寵兒如谷歌、臉書、推特、亞馬遜的發展仿佛勢不可擋,現在發現民粹主義當道,新媒體的功能容易受到野心者濫用,為假消息推波助瀾,以致動搖美國新聞界背後『恆久價值』的基石」。這切中了現實中很多人的擔憂,所以看你能不能再講講對西方媒介專業主義面臨困境的想法?
李:「後真相」是個詭辯,世間事務和人類價值有許多灰色地帶,但不能因此說黑就是白,白就是黑。我不贊成極端的後現代主義者,他們徹底懷疑真相的存在。「後真相」是川普那些民粹政客搬弄出來的。川普動不動罵不利於他的報導為「假新聞」,結果世界上很多領導人有樣學樣,混淆是非,莫此為甚。
正如中國人說「理未易明,善未易察」,真相當然不容易了解,但「難」不等於「沒有」。我同意「真相」有歷史性,標準與時俱變,但在特定的時空下社會不可能沒有共同標準或同意基礎。「真相」這時也許看不出來,下一時可能看得出來;這一點看不出來,從好幾個角度可能看得比較清楚。
新媒體製造很多可怕的「話語部落」,加深人們選擇性曝露的傾向,導致價值撕裂,信息碎片化。這是很危險的。我覺得應該加強社會的媒介素養,讓人們能夠分辨哪些是重要,哪些是瑣碎的。現在假消息太多了,要培養分辨的能力。
每個時代核心價值都受到質疑和挑戰。西方社會的核心價值正面臨一次重大的轉型,有人道說西方的沒落,我覺得言之過早。國家的核心價值從來不是一成不變,在各個階段都必須回應挑戰。19、20世紀之交的「進步運動」是著例。以較近的例子來說,美國在1960年代經歷風起雲湧的運動洗禮,我是1971年到美國的,目睹美國1970年代回歸正常秩序時已經浴火重生,刷新了社會規範。
冷戰結束以後,「新自由主義」市場掛帥,再加上民粹主義抬頭,傳統自由主義的核心價值受到質疑。自由主義如何回應民粹主義?新自由主義已經走過頭,製造許多災難。希望人們看到「新自由主義」在這次疫情中已經走到盡頭。
無論如何,媒介應該有底線,才能維持公信力的命脈。目前美國CNN的自由派和Fox的保守派各說各話;美國兩黨撕裂對立,民主黨越來越左,共和黨越來越右。媒介能不能峰迴路轉,在跌跌撞撞以後重建中道力量?我是短期悲觀,長期樂觀,否則社會豈不完蛋了?
Q:你對自由主義的未來樂觀嗎?
李:自由主義追求自由與平等之間的平衡,現在所謂「新自由主義」是交給市場決定一切,加劇「窮者越窮,富者越富」的局面。如何抑制「新自由主義」的怪獸,回到自由與平等的平衡?
美國一直是富裕世界裡經濟分配比較失衡的,但畢竟有些福利國家的措施。川普漠視平等,積心處慮,要毀掉歐巴馬的醫療保險,只知道維護大公司和有錢人賺錢的自由。我覺得美國走到極端,鐘擺遲早要擺回來吧。
民族主義是正當防衛,但是過了頭就充滿侵略性和排他性
Q:1970年代,第三世界借著國多勢眾,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搭起反美舞臺,聯合高唱「世界傳播與資訊新秩序」的口號。結果,美國於1984年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03年,美國重回該組織,但川普上臺後,又於2019年退出。你怎麼看待這些變化和美國最近這次退出?
李:二戰以後的國際秩序分明是美國所創建和領導的,誰會想到美國竟然兩次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一次在1984,當時第三世界國家在冷戰的氛圍下,指控美國壟斷世界經濟和信息流通,呼籲建立「國際傳播與信息新秩序」。保守的裡根總統根本沒有耐心聽它們抱怨,憤而退出教科文組織,因而砍斷它的經費四分之一。跟隨裡根一起退出的,還有英國保守黨首相柴契爾夫人和新加坡的李光耀。
直到2003年美國恢復會籍時,蘇聯集團已經解體,冷戰結束,教科文組織反美的聲音渺不可聞。但川普是單邊蠻幹的孤立主義者,他連西歐盟邦都得罪光了,更毫不掩飾地藐視聯合國各項組織的功能。2019年,教科文組織接納巴勒斯坦為會員國,川普藉口連同以色列再度退出。
川普是精明計較的商人,他死命為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撐腰,就是想討好美國國內的猶太裔。其實以色列國內反對內塔尼亞胡、支持和巴勒斯坦和解的聲音不小,川普卻給內塔尼亞胡一張空白支票,讓他肆無忌憚在約旦河西岸——巴勒斯坦的領土——建立猶太移民區。
美國是否應該留在教科文組織發揮積極作用?不必寄望於川普了。看以後誰當總統。
Q:你說:「面對美國和歐洲右翼民粹主義的抬頭,傳播學者的關注和回應均嫌不足。美國總統川普濫用推特和電視製造爭端,煽動狹隘的美國民族主義,反對全球合作的進程,攻擊真假政敵,矢口否認對他不利的『真相』。這些問題應該引發細緻的學術研究。」你願意分享一些對這些問題的想法嗎?
李:1980年代開始,特別冷戰結束以後,全球化進程很快,中國是整個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現在,全球化和民粹式的民族主義並存。一旦出了問題,政客就找替罪羔羊,英國脫歐、德國反對土耳其移民、川普驅趕拉丁美洲移民……找替罪羔羊,移民、難民是最容易的目標。
人類總是不見棺材不流淚,氣候變化、環境糟蹋到這個地步,天災人禍不斷,本來全世界都有義務保護地球,大家不但不合作解決問題,反而互相推卸責任,叫罵不停。未來的子孫怎麼辦?
我覺得學術研究沒有提出好問題,例如各國政治人物怎麼樣建構現實,對於公眾輿論、國際形象有什麼影響?傳播研究總是沒跟上,這是我提出批評的原因。
Q:你對全球化的退潮有擔憂嗎?
李:經過這次新冠狀肺炎疫情在全球肆虐,要回到全球化的軌道一時恐怕有困難。大家自顧不暇,互相猜忌。全球化應該平等對話,互通有無,彼此幫助,但全球化卻弱肉強食,造成掠奪資源+金融+軍事的新型殖民主義。未來的發展還要觀察,現在變化太不穩定。
Q:你說:「美國媒介塑造中國的形象,不僅反映中國的現實,也反映美國的現實,更反映中美關係的起伏。進入21世紀以後,兩國不斷在調整崛起的大國關係,美國媒介的中國形象既有正面報導,也有摩擦。」與此相關,你也寫過《建制內的多元主義》等相關論文。最近幾年,中美形勢發生很多變化,所以想問問你對美國媒介和權力結構的互動有什麼觀察和想法嗎?
李:眾所周知,中美關係最近幾年經歷許多波折。川普提出「美國第一」,走單邊民粹路線,他連歐洲盟國都得罪,何況中國?全球化使中國受益,但美國的弱勢群體大量失業,川普為了找替罪羔羊,宣稱這些工作被墨西哥和中國搶走了。事實是否如此是一回事,有時候印象比事實還重要。 中國迅速崛起,世界還沒有準備好。中國也在努力學習如何處理大國關係。
近年來美國媒介對中國的負面報導,川普的政策當然是主因,但兩黨對華政策卻趨於一致,以往對中國友好的議員、媒介和民眾對中國也開始有意見,這是值得警惕的。
從這件事來說,媒介和權力結構如何互動?第一,權力結構有設定議程的能力,總統把聚光燈放在中國,媒介沒有理由不聚焦中國,當然這不是說媒介一定贊同總統的言論。第二,談到美國的海外利益,媒介與權力結構的立場高度一致。說實話,中美關係的正常化尚待加倍努力,以誠信和智慧打開僵局,互相了解,共同解決問題。
Q:現在網絡民族主義是個非常值得關注的現象,有人認為今天誕生了一種「粉絲民族主義」,你對網絡民族主義有什麼觀察和思考嗎?
李:民族主義是正當防衛,但要是過了頭以後,超越理性,肆意傾瀉憤怒,就充滿了侵略性和排他性。1990年代期間,市面上出現一連串譁眾取寵的暢銷書,它們有幾個特徵:第一,「我們」和「他們」殊死對立,而所謂「他們」就是美國。第二,很少嚴謹的學術研究,情緒化,仇外,充滿語言暴力。第三,這些情緒語言受歡迎,牽涉到市場利益,內容與風格卻十分雷同。第四,有些學術論文先有結論,再去找例子支持。
如今網絡興起以後,民族的暴力話語更變本加厲。因為網絡發言成本低,許多人訴諸本能反應,不需要太多分析;他們想盡辦法快快出名,說不定哪天能博得網紅。而國內外情勢發生太多事了,他們不怕沒有東西說三道四,他們又在同溫層結群取暖,語不驚人死不休,話講得不夠絕沒人要看,這就是網絡的民族主義。
文人論政:可以保留情懷,但是時代可能過去了
Q:1920年代,《努力周報》以少數知識精英為對象,《大公報》的讀者是政界和知識界精英,《申報》和《新聞報》爭取政商兩界,陳獨秀和李大釗正在組織群眾革命,唯獨成舍我致力於辦平民報紙。你怎麼看待成舍我當時在中國報人中獨樹一幟的理念?他的理念和實踐在當時產生什麼影響,又留給今天什麼遺產?
李:成舍我是中國新聞史上的傳奇人物,可惜至今還沒很好的傳記。
關於成舍我,我講三點:
第一,他是世界主義者,他的報紙叫《世界日報》《世界晚報》,在臺灣成立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但他的世界主義是以儒家「格義」,以為世界主義就是大同主義。碰到抗戰,他鼓吹應該先民族主義,最後才能達到世界主義。
第二,他是無政府主義者,屬於歐洲社會主義的改良派,反對資本主義弱肉強食,也反對激進的共產主義。他抨擊英美歐洲國家的報業託拉斯,卻想在中國成立新聞託拉斯,要資本家出錢,專家辦報,給平民閱讀。紙上談兵,卻異想天開得可愛。
第三,他不畏強權,一輩子被封報十幾次,坐牢不下20次。所辦各報得罪權貴,險些被軍閥張宗昌砍頭,又被行政院長汪精衛趕出南京。到了臺灣以後,因報禁政策申請《世界日報》登記證未果,乃轉而創辦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世新財務拮据,但成舍我雪中送炭,延聘當局所不容的政治異見人士去任教,等於給他們一把保護傘。這是臺灣戒嚴時期的佳話。
他所創的報紙影響有多大,至今沒有好的學術研究。在我看來,由於時局動蕩,他的報紙時間都很短,很難紮下根。最成功的上海《立報》銷路20萬份,為全國最高,但只存活兩年多,淞滬戰爭後就關門了。當時整個中國時局不穩定,國民教育程度低,交通落後,包括《大公報》《申報》在內的報紙影響力都以都市為限,只是點的,不是面的。
Q:你認為,民國時的《大公報》是儒家自由主義和西方新聞專業主義的結合,是近現代中國新聞專業精神的標杆。那站在今天的語境,你覺得文人論政與新聞專業主義有衝突嗎?文人論政的前途何在?
李:文人論政是傳統儒家士大夫轉型為現代知識分子的情操。他們以天下為己任,是啟蒙式的知識人,以言論報國,企圖回到政治中心,拯救當時內憂外患、貧窮愚昧的中國。在西方媒介專業主義的理念下,記者不會自認是知識人,也不會攬下天下責任到頭上。他們是專業人士,但求做好自己的角色,強調事實和意見能夠分開。
文人論政和專業主義都強調不畏強權,不受金錢汙染,這是人格和職業尊嚴的基本要求。《紐約時報》自許「nofavor, nofear」,理念上和《大公報》的「不黨、不賣、不私、不盲」頗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然,《紐約時報》已經制度化。
文人論政將來會不會留得下來?時代不一樣了,職業分工愈來愈細,知識人的地位不再高高在上,不可能什麼都懂,無法像梁啓超或張季鸞教育全國人民。現在的新聞人只以公民身份和專業知識討論問題,很難有一批人高過其他人。而且,傳統文人論政雖有儒家情懷,卻未必了解民間疾苦。
他們多半是都市人,即使來自農村,到了都市以後也不太了解廣大的農村。他們但憑一些抽象概念評論時局,很少實地採訪。我想,那種情懷也許可以保留,但是文人論政的時代可能已經過去。
Q:回看你的學術生涯,權力、媒介、記者可謂是三個關鍵詞,如果請你用一段話來概括三者及其關係,你會怎麼概括?
李:我從小就想當記者,後來進入學術界來看新聞圈,一直關注媒介與權力結構的互動關係,媒介如何建構現實,以及媒介在公共輿論形成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