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經》上說,巴比倫人想建立一座通天塔(Babel),但這一計劃觸怒了上帝;他讓所有的建築者說不同的語言,又使說各種不同語言的人分散到世上各個地方——這就是人類語言產生差異的由來。而根據《科學》雜誌披露的最新研究成果,這座通天之塔如果真的存在,很有可能在中亞。那麼,語言起源究竟是怎麼回事?如何釋讀與今人隔膜已深的古代語文?為此,我們走訪了語言學家和詞典編纂學家徐文堪先生。徐先生以他淵博的學識,將這些常令一般讀者如墜五裡霧中的語言問題,講得清楚明白,要言不煩。
鄭詩亮
乍聽起來,語言起源這個問題似乎讓人無從談起。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得到關注的?到目前為止,有哪些值得關注的研究成果?
徐文堪:語言的起源是個研究起來非常困難的問題。很久以前就有人關注這個問題,比如達爾文就談過,盧梭也寫過一本《論語言的起源,兼論旋律與音樂的摹仿》,國內有中譯本,2003年出版。北京外國語大學的姚小平先生還翻譯過德國學者赫爾德(J. G. Herder)所著《論語言的起源》。但因為這個問題實在沒法解決,後來差不多就成為一個禁區了,1866年巴黎語言學會曾經禁止討論這個問題。這種情況一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才有所改變,有不少語言學家、考古學家、心理學家、人類學家以及其他領域的專家做了很多努力,提出了很多假設,他們試圖弄清楚語言是怎樣產生的,為什麼會產生,何時產生,在什麼地方產生……這些問題現在都還沒有定論,因為直接證據很少,但語言的起源和演化成為了一個跨學科的問題,慢慢引起了不同領域學者的關注,而且近十年來取得了比較大的進展。
現在,語言起源理論可以劃分為兩種假說:連續性和非連續性假說。所謂連續性假說的基本思想認為,語言不可能突然之間形成,而是有一個過程,一定是由人類的靈長類的祖先早期的前語言系統演變而來的。非連續性的假說則認為,語言有一些獨一無二的特徵是在人類演化過程的某個時間段中突然出現的,跟人類基因演化和突變也是有關的。過去對連續演化研究得比較多,也有很多的假設。現在還在繼續研究的人當中,有的認為人類祖先由姿勢產生了跟語言有關的符號系統,有聲的語言也隨著人類的進化慢慢產生出來。也有人認為,語言是模仿自然界的聲音,或者是一種感嘆。幾十年前我還小的時候,受的教育是說,人是勞動創造的——這是恩格斯的話,人是能夠製造工具的動物,語言也是由勞動創造的。比如,我們的祖先在協同勞動時需要交流,由比劃產生了有聲的語言。但因為直接的證據很少,對語言的起源要做實證研究是比較困難的。近十年以來,隨著科學的進步,就可以用新的方法進行研究了。比如,可以由化石來看人類的解剖學特徵,觀察是如何演進的,也可以用計算機來模擬這個過程。也有的學者比較強調語言的社會性、人的社會文化認知對語言起源的影響。
認為語言產生是非連續性的代表人物之一,就是喬姆斯基。大家知道,喬姆斯基是一個很有影響的語言學家,他也很關心政治,是著名的左翼政論家。可以說,在當代的語言學以及相關領域來說,喬姆斯基的影響力是最大的。當然,也有不少人不同意他的意見,但不能不承認他的影響。我個人並不完全贊同他的觀點,但有一些還是有道理的,應該重視。比如,他強調只有人類才有語言,其他任何動物都不可能具有語言能力,語言能力是人獨有的。這個觀點我覺得是很對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國外有些人做過很多實驗,比方說,他們試圖教猿猴講話,但猿猴沒辦法發出人的聲音,不止一個中心嘗試過教猿猴辨認代表某個概念的詞語,但都沒有取得成功。這也說明動物不可能擁有人類這樣的語言能力。
語言進化應該是存在一個發展過程的吧?
徐文堪:語言進化肯定是有一個發展過程的,但我們今天幾乎完全看不到這個過程。因為我們今天所接觸的語言,包括很多瀕危的語言在內,大概有七千種左右。所有這些語言都是高度發展的,現在世界上不存在什麼原始語言了,無論這個群體——我們不用民族這個說法——經濟文化發展水平是高還是低。並不是說經濟文化水平高,語言就高級;水平低,語言就低級。通過全球範圍內的語言調查,可以說明這一點。亞馬孫叢林裡有一種皮拉哈人,文化發展程度是比較低的,他們幾乎沒有數的概念,只能數到三,一般的原始部落總還有自己的故事、傳說或是神話,皮拉哈人都沒有。但他們也有自己獨特的文化,他們的語言並不比其他的群體落後,在他們自己的文化系統內,語言是高度發達的,可以表情達意。就像有的語言學家所說的,在一個荒山野地的原始部落裡從事狩獵、採集的人,他講的話,從語言的角度來說,不見得比亞里斯多德、孔子、老子,或者愛因斯坦低級,完全可以處於同一個水平。這就說明人是生下來就有一種語言能力的,用喬姆斯基的話來說,是語言共性或者普遍語法——人生下來,頭腦中就有一部語法了。當然,需要一定的環境才能表現出這種能力。一個小孩生在漢語環境中就能學會漢語,生在英語環境中就能學會英語,如果這個環境是雙語的,那麼他也能輕鬆掌握雙語。而且,我們知道,學任何東西,有的人學得快,有的人學得慢,這種個體差異是存在的,這在藝術、體育方面表現得非常明顯,但就語言來說,只要是正常的人,生理沒有缺陷,他不需要父母刻意地教學,就能很自然地學會一門語言,或者雙語,如果環境是雙語的話。有的人口才好,有的人不善言辭,但這是表達能力的差異,而語言能力的高低則是另一回事,只要是正常人,掌握語言能力的水準是相當的。從這些地方可以看到,關於語言的起源和演化,一方面有社會文化因素,另一方面,也有生物學因素,否則剛才說到的現象就沒辦法解釋了。當然,也有學者更加強調文化因素的作用,不贊同普遍語法,例如這幾天國外就出版了一部新書,認為語言演化源於文化,語言是文化的工具。
那麼,研究語言起源究竟應該如何著手呢?
徐文堪:我覺得,語言起源問題需要從文化和生物兩個方面研究,這就需要跨學科的研究,不然很難講清楚。過去我們可能比較忽視語言的生物學基礎,這一點通過現在的研究就比較清楚了。所以,現在包括喬姆斯基在內的一些學者,提倡生物語言學(Biolinguistics)的研究。大概在2001年到2002年間,就有報導說發現了跟語言相關的基因FOXP2。這個基因問題我想不詳說了,語言這麼複雜的事物,當然不可能只由單個基因決定,但是語言和基因兩者是有聯繫的,從這可以看到,語言的演化和基因的演化有關。做語言起源研究的時候,有多種方法,比如對靈長類動物進行觀察研究,國外此類研究比較多;又比如,對嬰兒語言習得進行研究;現在還可以藉助很多新的技術手段,比如功能性核磁共振,最近媒體也有報導,通過核磁共振看人類想讀一個詞語時的腦部活動;還有就是剛剛講到的通過計算機建立模型對語言演化過程進行模擬。美國、澳大利亞、紐西蘭和歐洲都在做這方面的工作。
人什麼時候具有語言能力,上限在什麼時候,現在還說不清楚。有的人認為可能在直立人的時候,有的認為在能人的時候。我個人認為,這樣一種能力的萌芽,可能在三四十萬年前,但也不會太早,我們知道的北京人,過去稱為中國猿人,實際上應該稱直立人,可能就沒有語言能力。真正具有比較完備的語言能力,可能要在智人形成以後,離現在也不過幾萬年,有的說五萬年,有的說十萬年。根據現在的解剖學研究或生理學研究,在智人產生之前,尼安德特人也可能具有一定的語言能力。
關於語言形成的問題,我們還要注意到,隨著現代人從非洲遷徙分布到全球以後,世界上不同地區的語言互相接觸、互相影響,也會形成新的語言。上海有所謂的洋涇浜英語,也就是外語在本族語影響下產生了變種。其實,這種情況不光是上海有,在比上海更早的通商口岸,比如廣州也有這個現象。這種現象稱為皮欽語(Pidgin),在全世界範圍內都有,現在就有所謂中國式英語,比如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如果在皮欽語的基礎上,把本地語和外來語結合起來,就會形成一種混合語,這種混合語約定俗成以後,就叫它「克裡奧爾語」(Creole Language)。世界上有不少語言就是這樣形成的。例如我國四川甘孜藏區有一種特殊語言叫倒話。兩百多年前,有一批清兵被派往今天甘孜州雅江縣河口鎮鎮守,漢族船夫也被徵來經營渡口,他們逐漸與當地人通婚,世代居住,繁衍成為如今說倒話的居民。倒話最主要的特點在於:詞彙主要來自漢語,但語法結構上又與藏語語序和語法範疇有高度同構關係。所以,倒話是一種漢藏混合語。
至於語言是在什麼地方產生的,因為直立人也好,智人也好,都是從非洲走出去的,所以現在認為非洲是語言的故鄉的學者要多一些,但這也不是定論。
最近《文匯報》的一篇報導說,復旦專家的最新研究成果表明,如果全世界的語言有一個擴散中心,這個中心最有可能在亞洲裏海南岸,與傳說中「通天塔」的位置不謀而合。
徐文堪:這個情況,我想稍微做一些介紹。今年2月10日,復旦現代人類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的李輝教授課題組與中文系的陶寰副教授合作,在《科學》(Science)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論文。在此之前,紐西蘭有一位名叫阿特金森(Q. D. Atkinson)的學者,他2006年在紐西蘭的奧克蘭大學心理學系獲得博士學位,之後,到英國牛津大學還有其他一些大學做了三年研究,現在是奧克蘭大學心理學系的高級講師。他研究的範圍是比較廣的,他本人並不是語言學家,但2003年就和他的老師,一位叫格雷(Russell Gray)的學者合寫了一篇討論印歐語系的文章,在《自然》(Nature)雜誌發表。我們知道,兩百年來,對印歐語系的研究已經很深入了,阿特金森和格雷用一種新的隨機統計的方法研究印歐語的故鄉和它的各支語言分化的年代。他們得出結論,印歐語系的年代距今已有八千五百年左右,起源地點可能是在安納託利亞,屬於今天的土耳其。這篇文章發表後引起了很多關注,引用率非常高。到2005年、2006年的時候,這兩位學者又對方法做了一些改進,同時,除了對印歐語進行研究,也研究了其他一些語言。大家知道,紐西蘭屬於大洋洲,他們對大洋洲、對東南亞的語言,都比較關注。他們研究的就是南島語系(Austronesian family)的語言,從臺灣到非洲的馬達加斯加島、美洲的復活節島,都說這種語言,這也是一個大的語系。他們也建立了一個語料庫,研究非洲的班圖語。後來阿特金森也研究其他問題,比如宗教的起源等,但他主要還是關注認知領域。2011年4月15日,阿特金森在《科學》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主要是通過對全球五百多種的語言音素進行分析,建立模型,推斷人類最早的語言產生於非洲。這篇文章發表以後也引起了不少關注,很多媒體進行了報導。
李輝教授的專業好像不是語言學,而是生命科學?
徐文堪:復旦生科院的李輝博士雖然專業不是語言學,但他對這個問題確實關注了很久。在2008年的《現代人類學通訊》上,李輝發表過一篇《人類語言基本元音體系的多樣性分析》,提出把音位轉化為數字,世界語言的元音音系的多樣性,可以用遺傳學中的線粒體多樣性的網絡分析方法進行分析。這個課題組做了大量的統計和分析,去年也投了一篇文章給《科學》,今年《科學》刊載了他們針對阿特金森觀點的文章,主要是和阿特金森商榷,也就是不贊同阿特金森的觀點。文章不是作為論文,而是作為評註刊登的。同時刊登的有三篇評註,其中一篇是兩位美國學者寫的,一篇是在德國和荷蘭工作的學者寫的,再有就是李輝、陶寰他們的文章;這篇文章還有兩位作者是王傳超、丁琦亮,李輝是通訊作者;最後,刊登了阿特金森的回應。《科學》在同一期發表四篇文章,實在非同尋常,可見對此十分重視。李輝等人得出的結論是,語言演化如果有一個中心,應該是在裏海南岸——這是媒體報導的說法,文章裡說是在中亞。這些年輕學人,花了很長的時間,用了很大的精力,對這麼一個前沿問題進行探討,這是很好的。阿特金森自己也對進一步的討論和研究表示歡迎,但他認為這些還不足以推翻他的結論——用他的術語來說,叫作系列奠基者效應,指的是從非洲開始,離起源地遠,語音就趨向簡化,換句話說,語言在發源地非洲音素非常複雜,越遠就越簡單。實際上,在阿特金森的文章發表以後,有一些專業語言學家也在專業刊物上和他商榷。這些不同意見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認為他的方法本身有問題,另一類則認為,方法本身大體可行,但材料處理存在一些瑕疵,得出結論過程中的一些推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