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對大自然著迷的人,深以為植物比人類更值得親近。從前,我愛把萬物看作是簡單至非黑即白的構成,至如今,我漸意識,萬事萬物都具有錯綜迷離、光影交織的因素,令我更加難解、自知懵懂。而運用到社會與人上,人性的複雜又是重大的深厚的課題,身入其中不免心生厭倦。而植物呢,其奇妙在於植物之美不同於人性,它脫離了社群,雖也有其複雜的秘密,但植物有大慷慨、美得任性而自有其規律。
我對植物的愛,可能淵於我的母親。早些年,住在一樓,她便種了一院的薔薇,到了五月初,春風拂過,滿院牆壁上爬滿粉色的薔薇,在風中顫動,又仿佛低語,傾訴難言的屬於它們自己的花事。我是五月生的,每年臨近生日,便能看到這一番美景,雖然在老舊的居民區,仍是被這些薔薇們的一派執著感動。後來,從一段繁忙的工作中休憩下來,這種天性便被釋放。我在陽臺上養了很多入門的植物,天竺葵、長壽花、藍雪花、三角梅……它們與生性懶散的我竟然也相處甚好,我無需付出多少努力,只想到時澆澆水偶施薄肥便好。春天,學會了扦插,又培育了一大批它們的孩子,奇妙,如同從一截斷肢中長出一個完整的人,若是人類醫學也至此,該是多有趣。到了秋天,撒一把朝天辣的種子,幾個月後竟然長得很好。以至於做菜都不用再買紅辣椒,這把種子長出的果實都吃不完。
植物也影響了我對人的看法。我的確會因一個人他會種地、種花、挖池塘養魚而被打動,從而大大改善對他的印象。仿佛會這些,就可以判定他是善良的了,象大地的兒女一樣。當然,這是我稚氣的想法,而一個人,一定有內心不合理的判斷條例,這便是我對他人的條例之一。還有一次,和一個朋友因某個話題意見不合,準備刪了去,但卻因想到他是植物工作者,瞥到他在曠野中拍攝野生植物的景象而頓時消了氣。
這個朋友,曾給我發來在遼東四月的野外,他拍攝的一種晶亮剔透的花,花瓣尖利小巧,花蕊朝地,與眾花爭先面朝陽光而悖,似能看出這株植物內心的離群與孤獨來。朋友說,這叫「豬牙花」。果然,「花被裂片倒披針,形似豬牙竟相開」。這孤高的花竟然有這麼兇狠的名字,取名的人可能覺得它形似山豬獠牙,可山豬會這般清麗的牙齒嗎,這一定是一頭有趣的山豬,可能是寫詩的山豬罷。
更有趣的是,國人對豬牙花的寓意是嫉妒、忍耐寂寞。好在,如今的我,對這兩個詞語已經沒有偏見,也沒有褒貶分明的解讀。嫉妒雖折磨內心,也有其虐之美所在。忍耐寂寞,也倒是符合這豬牙花喜寒的天性。在離我千裡之外的東北山林裡,有這種我與之一見鍾情的植物,與我心相互輝映,我沾沾喜之。
以至於前陣子寫一首小詩中,情不自禁地用上了它:
不再思考 /緞輕輕
要更放鬆,放鬆我們緊繃的腦筋,那隻彈性的
小型蜂鳥,對世界不理解時,橫衝直撞,讓我們陷入無眠
要理解肉體和自然被塑造成現狀的深意
而不去談論哲學……
要注視我們的所愛,一朵剔透的豬牙花,一個在街角討糖的陌生孩子
只需深深愛著,不去探尋原因,否則你會觸及一片虛無
要接受空白無一物,在黃昏中,少女的我把身體探出窗臺
一陣大風,我感受,不再思考,世界給予了我最簡單的快樂。
美籍詩人HEIZI將我這詩譯成了英文:
No more thinking
By Duan Qingqing
We need even more relaxation, relax our tightly-stretched mind, that tiny elastic hummingbird, who would try its chase to break out when confused, and so we are insomniac at night.
We need to understand the meaning of existing formation that was made by the mixture of our body and the surrounding nature,
and never seek its philosophical solution.
We only need to focus on what we love, a clear-colored fawnlily, or as a child who craves for candies by the street corner.
We only need to love, deeply, and never seek its reasons, else, you will encounter a blank nothingness.
We can learn to accept the emptiness of nothingness. For a small girl, in the evening, leaps halfway outside of a window.
Even in the strong wind, I experience that simple happiness from not thinking, and the nothingness of my existence.
我第一眼看到的反應便是:什麼?豬牙花英文名是fawnlily?
忽然一下,仿佛找到了最適合這種植物最貼切的名字,fawn 小鹿 lily 百合,多麼靈動啊,多麼有詩意,實在比中文的豬牙花(或別名山芋頭)那麼粗暴要好太多。就像一個女性,稱fawnlily時她是高貴清冷的小姐,叫豬牙花時她便像極了粗獷的農婦。
在日本,她的名字叫「片慄花「,倒是用於烹飪多,取鱗莖中漿液製成勾芡用於炸天婦羅。不過去日本旅行的朋友也別隨便買片慄粉,fawnlily這個孤傲小姐製成的片慄粉還是極少數,大多數片慄粉還是馬鈴薯所制,還好如此,否則想著天婦羅上都裹著此花的肉與靈魂,一口一個嫉妒的農婦,一口一個孤獨的小妞,倒是很難教人下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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緞輕輕,原名王風。生於皖南,現居上海,從事IT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