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許偉明 海南保亭縣報導
一
一條只容得一輛車走的公路,從海南S305省道蜿蜒進來,經過幾次分岔又分岔,就到了王文奇的家鄉。
這裡是海南保亭縣什嶺鎮界村,一個只有30來戶百來人口的小村。村子在一個小山坳裡,周圍是大片的橡膠樹和檳榔樹。
幾間瓦片
平房蜷縮在一起,王文奇家的老瓦房已拆掉,原址正在修建了一座新的水泥磚房。
新房以每平方米1300元的價格,承包給外來的施工隊,包裝修。他雖然什麼都不用做,但忙於監督進度。現在工程已在收尾,一個月內就能搬入了。
王文奇今年57歲。對他來說,時代變化太快了。在半個世紀前,這裡公路未通,黎族村民們居住在茅屋裡,並且以狩獵、捕魚和一些種植為生。
他小時候,人們還是住著木屋平房,厚厚的茅草鋪成屋頂。這種簡陋的屋舍如今在保亭縣甘什嶺鎮的「檳榔谷」保護區還有保留。它們都顯得很矮小,屋內昏暗。
王文奇說,那時候幾乎沒有什麼家具。睡覺的床鋪是自製的,由幾根木頭來支撐床架,中間用某種軟木條進行編織,形成了可以支撐人平躺的網面。那時候沒有今天所見的棉被,而是用樹皮來做的。
樹皮在那時候用途真的很廣泛。不僅可以用來做被子、褥子,也用來穿在身上—就是樹皮衣、樹皮裙。
因為這裡是熱帶森林,一年下來的溫度都很高。雖然冬天最低溫度只有十幾攝氏度,但維持時間很短。所以一年下來,樹皮衣是足夠保暖的。
樹皮衣,主要是無袖的上衣和樹皮裙。裁縫衣服留下來的邊角料用來做帽子。王文奇記得,那時候他父親經常到山裡打獵,就是穿著樹皮衣去的。並且樹皮衣還很耐穿,如果不因受潮而變黑,是可以穿個幾十年。
王文奇說,他12歲那個時期,村裡的生活還是很原始的。村裡只有10來戶人,和外界幾乎沒有什麼往來,男女結婚往往在本村落裡尋找對象。但這個小社群裡維持著一種類似共產互助的制度,進山打獵打到獵物—往往是野豬,拉回來了,基本上是全村人都要分一部分的。—「反正你吃不完的,也沒有冰箱,所以只能分給大家一起吃。」
到他17歲那年,時間已經到了1967年。人們身上漸漸不再穿樹皮衣了,而改用野生麻來製作衣服和被褥,再過一段時間,人們最終用上了棉布。
樹皮衣在他們的生活中漸行漸遠。還因為當地人有這樣的死俗,人死後,死者生平用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會燒掉。因而今天能見到的老的樹皮衣非常少。
實物很少見了,但好在製作工藝留存了下來。
二
見血封喉樹,又叫做「箭毒木」。這種樹在海南主要生長在五指山脈的熱帶森林裡。從名字來看,它是擁有劇毒的樹種。
王文奇在村裡栽了幾棵見血封喉樹,樹齡都不到2年,主幹只有碗口粗大。他要示範給我看這種樹毒在何處。他摘掉了一片葉子,在樹枝上的傷口開始分泌一種白色汁液。
劇毒就來自這種汁液。他說,如果身上沒有傷口,那麼碰到汁液並不會有大礙。但如果身上的傷口碰到了,就會中毒,中毒者變得肌肉鬆弛、心跳減緩,最後心跳停止。見血封喉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毒的樹」。
《中國植物志》一書記載,見血封喉樹是一種桑科植物,「樹液有劇毒,人畜中毒則死亡,樹液尚可以製毒箭獵獸用,莖皮纖維可作繩索」。
正是這種令人驚恐的植物,其表皮纖維豐富且堅韌,不僅可用來做繩索,還能製作樹皮衣。而在王文奇看來,見血封喉樹是唯一適合做樹皮衣的。構樹、厚皮樹的樹皮纖維也是比較堅韌的,但它們依然比不上見血封喉樹。
因為見血封喉樹的樹皮很厚,一塊樹皮剝下來,可以數出超過10個更細的層次。樹皮的纖維交錯纏繞在一起,仿佛已經是事先編織過的,因而不會在縱向容易撕裂。
砍倒一棵見血封喉樹,弄到村子裡來。如果要做樹皮衣,第一步是剝樹皮。剝樹皮需要樹皮是潮軟的,所以在砍倒樹的半個月內一定得把皮剝下來,否則樹幹和樹皮都會變幹硬而無法剝開。
好在海南的氣候一年到頭都是很潮溼的,所以一年下來樹木本身都擁有充足的水分。因而幹這個活在這裡沒有季節之分。
剝樹皮是第一步,也是最難的一步。中國東北部的鄂倫春人剝樺樹皮,只要在樺樹上割一刀,然後掰開,就能很容易把地樺樹皮剝下。但王文奇剝見血封喉樹皮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首先他把樹木截成合適的長短,立在地上,用一把砍柴刀的刀背不斷地敲打樹皮和樹幹的接合處。樹皮慢慢地脫離樹幹,然後整個往下卷並外翻。王文奇接著打敲,樹皮繼續往下脫離,外翻的樹皮部分逐漸地增多,直至樹皮完全外翻脫落,整個過程有點像蛇脫皮。
正因為用這種辦法,所以對樹幹的直徑有一定要求。細小的樹幹,單塊的樹皮面積太小。如果樹幹太粗了,要用這種砍柴刀敲的辦法來脫皮,就非常難了。王文奇說,最合適的直徑是20釐米左右。
與其說樹皮是被剝開的,不如說是被一邊敲打一邊脫下來的。耐心、用力均勻是當中最重要的。一塊不足一米長的木頭,要把樹皮全都敲脫,至少要整整一個下午。「你要是著急了,那個皮就壞了。」
已經去世的樹皮布製作工藝國家級傳承黃運英老人,他是用和剝樺樹皮一樣的辦法來給見血封喉樹剝皮的。他和王文奇生活在不同的村落,這兩種不同的剝皮辦法也都是祖傳的。
這兩種辦法各有優劣。王文奇的蛇脫皮式的辦法,能夠使得樹皮在敲打外翻的過程中,其纖維變得更加軟,但外翻的過程中難免會出現破裂。而黃運英的給樹幹脫衣服般的剝皮方式,則使得整張樹皮更加完整,但因為沒有漸漸外翻的這個過程,樹皮會顯得更硬。
但不管怎樣,經過剝皮之後,那些原本劇毒的樹木,就馬上要變成穿在身上的衣物了。
三
取下來的見血封喉樹皮,裁開,由圓筒狀變成長方形,然後拿到河邊去清洗。將樹皮的有毒汁液徹底洗掉。由於脫皮過程中已經被敲打過了,所以樹皮表層的黑皮也會在清洗過程中脫落。
這樣,就得到了一塊整體顏色偏白的樹皮。現在已經能看到,樹皮朝外的纖維柔軟、豐富和細密,並且一層層地往內側過渡,原本緊挨樹幹的那部分樹皮,纖維是粗糙和最硬的。
所以,最終變成衣服的時候,原本朝外的樹皮是轉而朝裡和皮膚接觸的,相反原本朝內的樹皮則外翻示人。不過現在距離變成衣服還有很長時間。
洗好的樹皮要拿去晾乾。幹透後開始漫長的敲打。王文奇在一塊半成品的樹皮上做示範:他把樹皮鋪在平地上,左手摸著樹皮,哪裡覺得偏硬,右手就握著木錘進行敲擊。
木錘的敲打目的在於讓原本凝聚在一起的樹皮纖維變得鬆散柔軟。所以用力也是很均衡的,沒有太過,也不覺得輕。
這樣的敲打可能要斷斷續續地持續一個多月,直至整張樹皮的質地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堅硬的樹皮變得柔軟許多,原本粗糙的樹皮表層竟然出現了觸感很好的絮狀物。
王文奇還會在敲打的過程中,不斷地用剪刀剪去樹皮表面參差不齊的、翹起的纖維,就像修剪去一塊面料表面多出來的線頭。這樣,樹皮逐漸朝著布的方向演變,最後它真的變成了一種獨特的面料。
正反兩面的樹皮都要敲打和修剪。男人們把樹砍倒,把樹皮剝下,最後把幹樹皮敲軟,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進入了縫補的環節,那主要是女人們的工作了。
女人們先裁剪好樹皮布,然後給一家人縫補被褥、上衣、短裙等,多出來的邊角料則用來做成帽子。世界上最毒的樹,現在成了貼身之物。
四
樹皮布是人類服飾從無紡布到有紡布發展過程的有力證據。但問題來了,海南黎族的樹皮布源自於哪裡,是本地發源的,還是由外部傳入的?
事實上,這種樹皮布並不獨存在海南。雲南西雙版納的媛尼族、基諾族人,以及東南亞的一些地區,也有自己的樹皮布製作技藝。他們的共同特點是,處在熱帶的植物茂盛的地區。
而海南則恰好是中國南方和東南亞的地理中心。那麼是不是由中國南方的樹皮製作技藝,經由海南又傳到了東南亞?
早在宋代的《太平寰宇記》中,就對「瓊州」有這樣的定義,「號曰生黎, 巢居洞深, 績木皮為衣」。清代的《黎岐紀聞》記載得更為詳細,「生黎隆冬時取樹皮捶軟,用於以蔽體。」
然而黎族樹皮布的歷史一定更為久遠。在1997年,海南省民族博物館所藏的兩件石拍被前來考察的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鄧聰發現,並將其視為樹皮衣的工具。而這兩件石拍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
鄧聰在分析了世界各地樹皮布石拍的分布得出結論,「按現今所知在東亞大陸範圍, 以珠江口文化的樹皮布石拍, 流行於距今5000-6000年前之間, 是迄今東亞已知最古老的樹皮布文化系統。由環珠江口南向中南半島, 越南北部馮原文化有豐富的樹皮布資料, 年代可能在距今3500-4000 年之間。泰國及馬來半島的樹皮布文化稍晚,距今3500 年……」
海南大學周偉民教授在研究海南島樹皮布文化時指出:「如果鄧聰的結論是符合實際的話,那麼海南島不是處於源頭位置,起碼也是從南中國(比如環珠江口)傳到中南半島的中途站。這樣一來,或許可以推測,海南島的樹皮布石拍的存在,最早是珠江口的6000年前與雲南白羊樹石、越南北部馮原石拍之間, 即距今5000-6000年左右。」
海南省民族研究所副所長高澤強進一步指出,「黎族社會的發展是從沿海逐漸向內陸深入的。自西漢至明代,封建統治階級經過1000多年的經營,到明代中葉終於把大部分的黎族地區置於封建官府的統治範圍, 但有小部分黎族地區尤其在五指山腹地仍處於原始社會末期,封建統治勢力鞭長莫及。黎族樹皮布的狀況大致也如此,由沿海向內陸退縮。
「一方面由於農業的開發和發展, 原始森林不斷縮小, 特別能用於製作樹皮布的樹種銳減, 難以找到;另一方面是樹皮布的製作工藝簡單,外表粗糙,不耐用, 所以大部分黎族地區已經很少甚至沒有樹皮布,記錄者與這一帶的黎族接觸當然也就不會有樹皮布的記載了。這便是在唐宋前基本看不到有關黎族樹皮布記載的原因。」
「唐宋以後, 特別是元明清時期, 統治階級的統治勢力深入到五指山腹地, 整個黎族地區都處於封建官府的統治之下。此時, 在比較偏僻仍懂得製作和樹皮布製作衣被的黎族村寨,開始進入了記錄者的視線, 所以從這個時候起, 有關樹皮布的記載便逐漸多了起來。
「樹皮布是人類服飾從無紡布到有紡布發展過程的有力證據, 在海南島和黎族紡織的發展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黎族服飾的發展一般經過了樹皮布到麻紡織到棉紡織的發展歷程。」
五
直到上個世紀中葉,什嶺鎮界村還是一個閉塞的小村落。古老的樹皮布的製作工藝得以流傳下來。但後來,它又不可避免地逐漸消失。
王文奇記得,他十七八歲開始,人們就逐漸放棄樹皮布了。從製作成本、舒適程度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一個過程。
先是麻制的衣服興起,到1970年代,村裡和外面的公路通了,村民們也有了布票,可以到集市去買布,從那以後棉開始逐漸取代了麻。這個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是樹皮布製作的中止。
直到進入
新世紀,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在政府的幹預下被重新重視,像黃運英、王文奇這些人也開始恢復以前所丟失的東西。
但他們面對的情況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的,不僅是人們不會再穿樹皮衣,還包括見血封喉樹也不能再讓隨便砍伐了。以往見血封喉樹和檳榔樹一樣的常見,但後來它變得很是稀少。
1984年,見血封喉樹就被列為國家三級保護植物。因而砍伐見血封喉樹的行為被法律所禁止。想要再從樹林裡去獲取樹皮,已經不大可能了。
這就使得王文奇他們面臨著材料上的匱乏,許多時候為了技藝的傳承,他們以厚皮樹或者構樹作為替代品。我見到王文奇當天,他就用一段準備好的構樹給我示範剝皮的方法。
他向我強調,這種方式僅限於演示,構樹皮太薄了,也無法做到見血封喉樹那樣的鬆軟。但他也確實弄不到見血封喉樹。
兩年前,王文奇開始在村裡自己種植見血封喉樹。這些樹如今已經十幾米高。王文奇相信,等這些樹長得粗壯了,他又能用見血封喉樹來展示真正的樹皮衣的製作技藝。
在樹皮布這項非遺的國家級傳承人黃運英去世後,王文奇目前成了這項技藝最重要的傳承人之一,他現在為保亭縣級傳承人。他有三個孩子,一男兩女,他們都不願意學做樹皮衣,「覺得做這個不好意思」。但村裡還有三名村民作為他的徒弟,和他一起傳承這項古老的技藝。
作者:許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