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草莓芭菲
來源:《品讀》2020年第11期
咖啡廳裡的音樂在橘黃色的燈光裡循環迴蕩,馬克的視線似乎有些飄移。忽然,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告訴我這曲子他曾練習過很多遍。
我一下記起了學生時代就喜歡抱著把吉他、嫻熟彈唱的馬克……接著,他給我講了個故事,是他曾經留學日本的一段往事。
滿載的電車裡,馬克一手握住扶把儘量使自己站得更穩,另一手指尖在手機上快速划動,回覆信息給課餘打工的那家酒吧,稱自己可以參與臨時加班。初到日本他才知道,這裡的中國留學生業餘時間基本都會出去打工。
這是馬克的第一份工作,內容是維護電路和電器設備,晚上8點~11點每天3小時,周末開店時間則會提前到7點半。因為與他研修的專業多少有點關聯,馬克覺得還不錯。
「下一站是池袋站,池袋站,下車的乘客請提前做好準備……」應著廣播的回放,馬克口中不斷重複著「抱歉」,一邊挪到門口,下車,出站。
周五夜晚的池袋霓虹閃爍,熱鬧非凡。來東京讀研已經兩個多月的馬克,輕車熟路地穿過繁華的商業街區,途經幾幢高大的百貨大樓,匆匆走進一棟看上去並不起眼的建築——地下一層就是他工作的酒吧「Rubik’s cube」。
酒吧老闆松本先生是位髮型時髦、面容乾淨的中年男子。他常穿著件純色襯衫,腕上戴塊價格不菲的皮帶手錶。
偶爾得閒,他也會眼含笑意地坐在店裡一角品著紅酒,隨樂隊的音樂律動打著拍子;或者走到近前與一兩位客人聊聊天,找機會和員工們拉拉熟。
馬克打過招呼就去工作了。前幾日酷愛音樂的松本先生為店裡進了一架調音臺,知道馬克也是一名音樂發燒友後,便搜羅了一摞書籍連同機器的說明書一起塞給他,不再另請調音師了。
電房、機房、物料室,照明、排風、空調、音箱架……馬克提著工具箱逐一檢查過後,回到大廳,看著那架錶盤上布滿星羅棋布旋鈕開關的調音臺,一陣頭大。
「嘿,能上崗了嗎?」隨著一聲算是問候的招呼,樂隊的成員們到了。
前面齊肩發、穿格子襯衫的女孩西川千夜是隊長也是主唱,她腳邊放著貝斯盒,注視著馬克的那雙眼睛亮閃閃的。
她身後那位長發尾端微卷的漂亮女孩叫中野綾子,彈吉他時把頭髮束起在腦後,一副利落、颯爽的模樣。
另外兩個和她們年齡相仿的男生——戴眼鏡不苟言笑的鼓手田邊,和長相老成、感覺比其他人大幾歲的物部。
樂隊名稱叫「Night」,他們來自同一所高中,在學校裡的社團結識,後來又念了同一所大學。松本先生也是從那所高中畢業的,在舉辦學園祭的時候看到他們演出,便拋出了橄欖枝,邀請他們擔任了「Rubik’s cube」的駐場樂隊。
「Night」的主唱西川千夜很受歡迎,據說有些客人過來就是為了聽她唱歌。因為經常要在營業之前調試樂器,他們和馬克有了較多的接觸。
馬克挺喜歡這支樂隊,特別是主唱的聲音,她偶爾爆發出的嘶吼如火藥爆炸一般,會讓馬克眼前一亮。
尤其經他們改編過的《灌籃高手》主題曲,由西川千夜唱出來,如泣如訴又盪氣迴腸,簡直令他著迷。之前馬克在國內聽過的幾首日本歌曲大多來自動畫、影視,「Night」也都翻唱過。
每天工作結束後,馬克乘電車回到租住的公寓,都會給國內惦念他的家人留言報聲平安,才算告別完整的一天。而這天他剛回到公寓,手機裡一條消息便急促地震動起來:你會敲架子鼓嗎?
是松本先生。原來,「Night」鼓手田邊因故退出了樂隊。
吉他、貝斯,馬克都信手拈來,毫無懸念。爵士鼓……他從沒正式上過手啊。可是,「如果你不能接替他,『Night』只能停演了。」松本先生的話讓他一個激靈,瞬間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接下來,走著看。
於是,再去「Rubik’s cube」,他接到了物部遞來的一沓兒曲譜:「這是今晚的演出,一共10首曲子。」就這樣,馬克代替田邊成為「Night」的臨時鼓手。
他坐下來,閉上眼睛,嘴裡輕輕念著「噠…噠噠…」稍頃,睜開眼睛,將樂譜擺上譜架。
「歡迎加入我們的樂隊!」一曲結束,西川千夜立刻握住馬克的手,興奮地歡呼起來。
臨時替補,效果並不完美,馬克心裡怎能不清楚呢?但夥伴們及時的鼓勵,給了馬克莫大安慰。回去的路上,他按揉著微微酸麻的小臂,淺淺地笑了,一種說不清楚的喜悅悄然鼓蕩在心間。
進入樂隊後,馬克的工作性質被重新調整——「鼓手」代替了從前的「電工」。薪酬也變了,是之前幾倍的翻番。他突然發現,人生居然還有這麼一種過法。
好好學習專業知識,能夠找到一份對口的工作;可是偏偏啊,對某種事物的喜好和熱愛,也可以被發掘出新的技能。這項技能讓他有了賺錢的機會,還為掌控自己的生活方式增添了新的可能性。
因為要和樂隊集體排練,馬克的時間緊張起來,他再也沒有周末休息的概念了。
那一年聖誕夜演出結束後,還有4天就是跨年夜時,「Night」隊員給自己下了挑戰書——拿出一首真正的原創作品。
「中間加一段鼓點Solo,炒炒氣氛。」「用布魯斯音階當基礎做段貝斯和鼓的合演。」幾個年輕人熱情澎湃地想像著更好的演出效果。「總之,時間緊張,我們需要加練。」
那次跨年夜演出十分成功。松本先生親自主持開場,宣告部分食物、飲品會打狠折;「Night」的原創曲目《Fly》好像真的裝載著飛翔的翅膀,帶著一個激情故事炸裂在空氣中——
西川千夜在副歌段落仿佛要穿透人心的高音,引領著客人們的熱度直線上升,他們不停喊著「安可!安可!」氣氛一度達到了不可預估的高潮。
那年春節馬克沒有回國,在視頻裡與遠在大洋彼岸的家人們互道祝福後,他打開電腦,懶懶地靠坐在床頭藉由網絡觀看國內的春節聯歡晚會。
正是學校的冬假,「Night」隊員各有安排。馬克打算自我調整一段時間,開學後,他將要面對一次大考。
忽然,門鈴響了。打開門,卻看到了穿戴嚴實的西川千夜。
「出去走走?」她發出了邀請。
我放下咖啡,看著馬克,他也正看著我,輕笑說,出去走走吧。
4月的凌晨還有些涼,街道上零星的路人倉促地行走著。我下意識地緊了緊圍巾。
馬克也在做著同樣的動作,我們相視一笑。他說,那天晚上雖然飄著雪,我們卻一點兒都沒覺得冷。
細碎的雪花唰唰地落下來,剛觸到衣服就沒了蹤跡。
「下雪了呢。」西川千夜仰望著漆黑的天空,看著一顆顆鬆散的雪花,張開嘴巴,仿佛要吃掉它們似的。
馬克笑笑,「沒有味道的,我以前試過。」
「那麼去嘗點兒有味道的東西吧。」西川千夜轉向馬克,開心地說,「附近有家超棒的拉麵店,『Night』隊長請客喲。」說完徑直往前走去。
拉面上桌,西川千夜迫不及待大口吃著,吸溜吸溜地認真享受一場餐食的饕餮模樣,簡直顛覆了她在馬克眼中以往的形象。馬克到底沒拗過西川千夜,還是由她付了帳。
兩人並肩安靜地走在街上,西川千夜忽然頓住,「有歌聲?」她側耳傾聽。馬克止住步子,細細辨別,「真是哎。」
走過拐角是一座街心公園,離得近了,他們看到門口有個少年懷抱吉他正在演唱,幾步遠的前方有塊牌子,上面寫著:如果覺得悅耳,請給我一點掌聲。
一曲終了,西川千夜用力鼓掌——她摘掉手套,手都拍紅了。少年向他們深鞠一躬,開始演唱下一首歌。
「我也曾這樣唱過。」西川千夜說,「這需要勇氣。」
「今天我來,是有事想要拜託你。」西川千夜話鋒一轉,「下月底有個比賽,我想給『Night』報名。」
那是一個原創樂隊的競演,有專業音樂人和製作人到現場作評審。之後,每個區域的冠軍隊會參加東京都選拔,勝出後再進行最終的全國決賽。
馬克思索著即將到來的大考會不會與比賽衝突,一抬頭,正撞上西川千夜渴望的目光,竟脫口而出:「好。參賽吧!」
兩周後,「Night」全體隊員向松本先生交了辭呈。「東京都決賽要求表演3首原創曲目,我們必須寫出新歌,需要增加練習時間。」
練習場地定在物部的兄長那裡——他兄長開了間樂器行,門臉後面有錄音室。馬克沒有自己的架子鼓,就用樂器行早先收購的二手樂器湊和練。
但無論是集體練習還是單獨鞏固,馬克都更加用心,從前並不擅長的雙底鼓,也被他演繹得有模有樣,音色掌控也更好了。
西川千夜沒有讓大家失望,她帶來的第二首頗具爵士風格的原創作品《流浪》讓人迅速沉入其中。填詞是由馬克完成的,它講述了一個遊子對家鄉故地的思念和懷想,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故事。
比賽臨近,除了必須的校內研習,他們把所有時間都投入在錄音室裡。
賽場定在池袋車站附近的一家大型音樂廳裡。當日,馬克早早到來,望著那恢弘的音樂建築,心情莫名激動。
人數比他們預想的多。除了十幾個參賽團隊,和前排座位的幾位評審,熙熙攘攘全是趕來觀看和助陣的音樂愛好者。比賽有序進行著,很快輪到「Night」上場。
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西川千夜唱出了比練習時更具魅力的效果。一曲完畢,燈光亮起,觀眾席爆發出經久不衰的掌聲。
「恭喜晉級」的通知書在一周後寄至他們手中。東京都內入圍的樂隊,都將被邀請參加音樂節,由專業評審和觀眾的投票共同選出晉級全國總決賽的樂隊。
屆時,「Night」不但要和對手「爭搶」觀眾,還會與名家同臺競技,巨大的壓力讓幾個年輕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在西川千夜的提議下,「Night」全體成員周末時一起去看了櫻花,算是「暴風雨前的喘息」了。
那天,他們吃著兩個女孩用木籃裝來的精心準備的食物,玩紙牌,賞櫻花,嘻嘻哈哈心情大好。傍晚分手前,西川千夜交給馬克一個音樂播放器,請馬克給她新創作的曲子填詞。
終於等來了登場的時刻,「Night」再一次站在了舞臺中央。西川千夜迴轉頭與大家眼神交互的那一瞬,讓馬克想到一個詞「力量」——這個女孩的眼睛裡總有一種令馬克迷惑和振奮的光芒,裡面閃動著充滿夢想的力量。
他抬腳、落下,穩穩地踏出開篇的鼓音。他們的第一首原創作品《Fly》帶著強烈的搖滾風格,在這樣開放的場地裡大開大合,充分展示了主唱的實力。西川千夜直入高空的嗓音,一次次把觀眾帶向高潮。
首日演出結束,「Night」榮膺觀眾票選榜首。
接下來的第二天表演,西川千夜還沒站穩腳跟,人群裡就爆發出山呼海嘯般「Night」 「Night」,直叫人有些飄飄然。他們的又一新作《有趣的靈魂》節奏感很強,馬克新填的詞經西川千夜唱出,空氣裡好似震蕩著金屬的迴響。
3天後他們接到了賽績通知:第二名,這意味著無緣進入全國決賽了。但一家音樂製作公司同時打來電話,希望和 「Night」進行「有效面談」。他們做過功課,知道數位耳熟能詳的音樂人就曾籤約其下。
然而,被籤下的只有主唱。西川千夜當場拒絕:「不行。」她補充道,「我們是一支樂隊啊。」
綾子吸著鼻子,拉起西川千夜的手,說:「籤吧,千夜,等我練到足夠好,再追上來給你做伴奏。」一直沒有說話的物部,看著她們,用力地點了下頭。
——「Night」散了。馬克回到最初的步調,全副心思放在了研習學業和一次次備考上。
接近年底的一天,松本先生突如其來的一個電話又將他們聚在了一起——他拜託「Night」能回到「Rubik’s cube」,做一場跨年演出。
還有10天,還來得及做準備。馬克再一次來到了物部兄長的門店。重逢的場面並沒有想像中的複雜,見面後三言兩句,他們便開始了新的排練。
新年前夜,「Night」又站在了「Rubik’s cube」小小的舞臺上。得知消息的新朋老友紛至沓來,「Rubik’s cube」 一時間熱鬧非凡。
那個夜晚的最後一首歌曲,是他們共同創作的新歌《感謝夢想》。西川千夜摘下麥克握在手中,在馬克節奏清晰又似有若無的鼓點下,一字一句清唱著。
新年裡的第一個時辰,就這樣帶著款款的深情和謝意,在他們輕柔溫軟又生機勃勃的歌聲裡,堅定地走進了「Rubik’s cube」在座的每個人心裡。
真誠,清新,美好。
離別時,松本先生像父親送別孩子一樣,把他們每個人送出小巷,並目送他們遠去。
許多年後,馬克還常常想起「Night」,想起西川千夜那雙總是裝滿夢想和力量的眼睛,想起松本先生寬厚溫和的模樣。每每遭遇困難挫折,都會依賴記憶中的那個畫面支撐自己,勉勵自己勇敢無畏地走下去。
時光荏苒,他們再也沒有相見。可是,滿世界都瀰漫著他們的氣息。
站在明亮的街燈下面,我看到馬克被那些小小的柳絮糰子圍裹著,飛舞的軟毛沾滿了衣服。他忽然伸出手掌,似要接住這些正在飄墜的小精靈。他眼睛亮亮的,一直望向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很深很遠的地方。
原標題:《感謝夢想》
編輯:韓剛 郭豔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