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老兵講述:經歷歲月洗禮,最憶是那段戰鬥青春
■講述人:張錦華 整理:戴嶽
編者按:
今年是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現年85歲高齡的志願軍老戰士、東北國際醫院神母患兒中心主任張錦華教授榮獲國家頒發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紀念章」。追憶崢嶸歲月,往事湧上心頭。時間的長河並沒有淹沒這位耄耋老人的記憶——13歲報名參軍,15歲入朝參戰,19歲回國念書,6年的軍旅生活是她一生寶貴的精神財富。無論是戰爭年代,還是回國後的求學生活,她始終以戰鬥的姿態刻苦學習,孜孜以求,在神經母細胞瘤研究與診治方面取得豐碩成果,成為我國在該醫學領域的著名專家。透過她不知疲倦工作著的瘦小身軀,我們能夠感受到一位傑出女性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的堅韌品質。她用自己的青春芳華,留給人們一本厚厚的人生教科書。
為參軍將13歲改成15歲
地下黨老師為我寫下人生座右銘

我參加抗美援朝戰爭時才13歲,還是個娃娃呢。
那年,我在老家四川涪陵縣女中讀書,剛上初一。那是1949年12月初,學校的一半教師都換成了川大的學生,後來才知道,都是地下黨。從他們的啟蒙教育中,我開始懂得了「窮人要翻身做主人」的道理,聆聽「白毛女」的故事知道只有反抗舊社會的壓迫,才能迎來幸福的新生活。
沒過多久,頭戴紅五星的人民軍隊來了,就直接睡在我們教室裡的地板上,我對這個印象特別深。這時,全國基本解放,部隊要吸收大量的知識分子,就在四川招收學生參軍。當時,我表哥是地下黨,他參軍了,也鼓勵我當兵。我心裡就萌發了當兵的願望,決定要為窮人做點事。
招兵處就設在縣政府的門口,我就直接去報名了。當時招兵的人問我多大?我說,13歲。人家說,太小,不要,行軍打仗你走不動。我靈機一動,先出去走了一圈兒,後來看那個招兵的桌前換人了,我就又進去。問我多大,我說15。他說,好。我就這樣入伍了。記得離校那一天,我的地下黨老師給我寫下熱血沸騰的留言:錦華小娃娃,祝你在革命的熔爐裡堅強地成長起來。這句話,一直烙在我心裡,至今也沒忘。
我入伍時參加的是第50軍衛訓隊,就是衛校。參軍不久,有次看了反映劉胡蘭事跡的話劇,很受教育。離開涪陵時,大家都說,「涪陵縣涪陵縣,革命成功再相見」。部隊到重慶後,天空飄起難得一見的鵝毛大雪,看到滿大街都張貼著《聖潔的雪花》的大字報,寫的是渣滓洞、白公館裡發生的事,才了解國民黨反動派背地裡幹了很多殘酷迫害革命志士的壞事。這些,都讓我年少的心靈開始萌發追求光明的種子。
後來,部隊又坐船到湖北沙市。在這裡,我們自己開荒種地,就像當年三五九旅一樣,邊勞動,邊練兵,邊接受教育。時間一晃就到了1950年夏,中朝邊境開始緊張起來,部隊這時接到命令開始北上。
隨部隊深夜過江
踏上戰火紛飛的朝鮮戰場

1950年10月,美軍越過三八線向鴨綠江邊推進,當時的氣氛很緊張。中國政府已作出明確表態:中國人民決不能容忍外國的侵略,也不能聽任帝國主義對自己的鄰人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
10月下旬,天氣漸冷,部隊到達丹東。一天上午,大概9點多鐘,就聽到了飛機的轟鳴聲,敵機嗚嗚的,密密麻麻地飛過來了。美軍肆無忌憚地轟炸朝鮮的新義州市,火光映紅了江面,鴨綠江大橋被炸斷了。那天,美軍的轟炸一直持續到下午,把整個新義州夷為平地。隔江相望,看得真真切切,大家義憤填膺,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過鴨綠江去打擊侵略者。
那時,美軍飛機常常呼嘯而來,呼嘯而去,非常猖狂。開始看到敵機轟炸的時候還是有一些害怕的,但後來就習以為常了。我們當時講解戰場防護知識,敵機來時要迅速找到自己的防空洞掩蔽。部隊領導做報告講,這是麥克阿瑟發動的「聖誕節攻勢」,我們眼前要做的,就是時刻保護好自己,時刻準備跨過江去戰鬥。我們當時每人一把鍬,自己上山挖防空洞搞隱蔽,手常常磨出血泡也不在乎。

入朝之前,我們先開展生死教育,每個人發一個胸牌,正面寫著「中國人民志願軍」,背面寫姓名、年齡、性別、籍貫,以及哪個部隊、什麼血型,一旦受傷後就知道給你輸什麼血,不用驗血型,還有自己交的團費、黨費都留在後方。再一個是留言,每個人都做好隨時犧牲在戰場的思想準備,沒有一人害怕。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來了。記得是1951年初的一天,頂著刺骨的寒風,我們50軍後勤部第三醫療所(戰地醫院)在半夜12點過的江。在夜幕的掩護下,部隊很快消失在朝鮮北部的莽莽群山之中。那時白天睡覺,晚上工作和行軍。白天一般都找有樹林的地方,好掩蔽。行軍時每人一個餅,用行軍壺在河裡撈點水就走了。我們每個人的背包裡,都有一塊油布、一個蚊帳。油布呢,就地一鋪,蚊帳往樹上四角一掛,人一鑽進去,困得不行,馬上就睡著了。走夜路不準有一點光,煙都不讓抽,就是為了防止敵機轟炸。我們一連走了五天,每天不少於70裡路。過大同江江橋時,規定必須每10分鐘過去一批人,我人小啊,就被架著胳膊連拖帶拽弄過橋去。每天腳都打起水泡,還在堅持走,當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堅決不能掉隊。這個信念,也一直影響著我人生的前進方向。

第五天,我們到了平壤附近,大部隊就在這裡。由於敵機持續不斷的轟炸,志願軍後方很多物資、糧食都上不來,大家「一把炒麵一把雪」,實在沒有果腹的食物,就上山挖野菜,撿野果。這對我十幾歲的娃娃兵來說,是很開心的事,滿山遍野地瘋跑,撿落地的野蘋果,一撿一大筐,雖說又酸又澀,但在我眼裡這簡直是難得的寶貝。
有一天,部隊的一匹白馬驚了,暴露了目標,美軍的飛機就來轟炸。美軍知道咱們缺少高炮,非常猖狂,飛得很低很低,把茅草房上的草都卷了起來,甚至美軍飛行員我們都能看得見,就這麼低,很囂張,很猖狂。在那段日子裡,每天晚上,我們的耳朵都是沒閒的,嗡嗡地響。在這樣極端危險情況下,我們依舊沒日沒夜地開展救治傷員工作。
把美軍凝固汽油彈殼改裝後做消毒鍋
在防空洞裡搶救傷員
1952年嚴冬時節,美軍策劃要在朝鮮西海岸兩棲登陸,用軍機和艦船把增援部隊運過來,企圖在中朝軍隊側後方建立新的戰線。針對這一敵情,志司部署各部隊在1953年初大規模展開反登陸作戰準備。4月的一天,我所在的志願軍第50軍指揮部正開會研究如何粉碎美軍圖謀,由於很多軍車聚集在一起,不慎暴露了目標,導致美軍飛機密集轟炸。第50軍副軍長蔡正國就是在那天犧牲的,他也是安葬在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最高級別的將領。

第一次在朝鮮戰場上參與這樣大規模的戰傷搶救,看著一車接一車的傷員被抬下來,還沒等他們坐下,身上流的血就結冰了,人眼看著就沒了。護士們都急得哇哇哭,輸血都輸不過來,剛抽出來的血,驗一下,馬上就輸。我一擼胳膊要獻血,因為年紀太小,被隊長扯著胳膊一把薅了回來。傷員多得搶救不過來,送來的幾十個傷員,傷得很厲害,我們只能利用現有的條件,就地搶救。消毒鍋不夠用,我們當即用美軍飛機扔下的凝固汽油彈殼,把它清洗改裝之後變成消毒鍋。當時,傷員很多,一來就躺一地,大家忙得不得了,整整一天水米未進。
這時候,我們已挖出防空洞了,一般是在洞裡做手術。記得一個戰士的後背快燒沒了,露出了骨頭,慘不忍睹,當時我們只能拿毛巾把它包上,簡單處理一下,把他就近送到其他醫院進一步救治。還有一個戰士的腸子都流出來了,一時止不住,我們只能用吃飯的碗給他扣在肚子上,然後拿繃帶給他綁上,緊急處置後再趕快轉院救治……由於條件有限,一些傷員的傷口很快就化膿了,但由於美軍飛機封鎖轟炸,物資十分匱乏,就連從傷口上拆下來的沾了膿水的紗布,都捨不得扔啊,洗了以後消毒再用。

在朝鮮戰場,從來沒用過熱水,一直是用涼水洗手。到冬天,洗一次紗布,小手凍得像紅蘿蔔似的。如果傷員的大便不下來,都是用手去摳,沒有一個護士嫌髒的。那時,戰場醫療條件雖然異常艱苦,但與前線作戰的志願軍將士相比,我覺得這點付出不算什麼。
美軍雖然每天轟炸,但由於我軍掩蔽防護後來做得非常好,轟炸帶來的破壞十分有限。在這過程中,美軍的飛行員也被我們俘虜了,有的受傷,就送到我們這裡來治,我曾護理過一個。一次,我給他送來病號飯,見一連多天一個樣,他搖頭,連聲說「No!No!」弄得我一頭霧水。當時,文教隊裡有懂英語的,就跟美軍飛行員交流溝通,才了解到他不吃米飯,喜歡吃土豆和饅頭,我們就專門給他開了小灶。記得這個美軍飛行員離開時,給了我們隊長一個緊緊的擁抱。

美軍除了無差別轟炸外,還公然違反《日內瓦公約》,進行駭人聽聞的細菌戰,投下了大量的霍亂、鼠疫等有害細菌。他們在投放時進行了精心的偽裝,把這些細菌包裝在食品裡,當時我們就發現很多朝鮮兒童因吃了這些投放的食品而感染死亡。那時,我們每到一處,都給朝鮮老百姓的環境衛生打掃得非常乾淨,不留死角,就是讓細菌沒有落腳的地方。由於預防和消毒比較徹底,痢疾和霍亂等傳染病被徹底消滅,最終美軍的細菌戰被粉碎。
在硝煙瀰漫的朝鮮戰場上,戰爭確實是很殘酷的。我的一個戰友為解救一個撿拾所謂「食品」的朝鮮小孩,迎著美軍扔下的炸彈,不顧一切把小孩撲在自己身下,結果自己的雙腿被嚴重炸傷,在朝鮮戰場那個醫療條件下只能截肢。那麼年輕的戰士,被截去雙下肢,是何等的殘酷哦!當得知自己要被截去雙腿時,他難過地嚎啕大哭:「我要腿,我要腿啊!」這撕心裂肺的哭喊,我至今還記得真真切切。我的班長,還有幾個戰友,都是在搶救別人的時候,遭到美軍轟炸犧牲的。我那時也小,一發生轟炸總是被別人撲在身下。硝煙瀰漫的戰場上,我們凝結了生死之交的戰友情。
革命的最高紀律是自覺
戰鬥歲月是我最寶貴人生財富
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籤訂。戰場上一片歡騰,大家都換上嶄新的軍裝,給大炮也套上了炮衣,格外高興。

記得國內一些著名演員都到朝鮮戰場來慰問,梅蘭芳、侯寶林、新鳳霞、郭蘭英等,都到我們這裡慰問演出。這之前,也派一些演員來過,但都是在山洞裡演出,有的演員一聽飛機聲,非常害怕,問:「你們怎麼一點也不害怕?」我們就說,「習慣了」。其實,經過炮火洗禮的軍人,更珍愛和平和熱愛生命。
革命的最高紀律是自覺。我在朝鮮的時候,行軍從來沒掉過隊。今年我85歲了,上樓下樓給患兒看片子看檢查不要攙扶,腿腳還行,這要感謝當年行軍練就的一副鐵腳板。
「在革命的熔爐裡錘打錘打,把舊社會的殘渣餘孽全去掉。」現在,我才體會到這句歌詞的意義,好多毛病和缺點都是在革命的實踐中去掉的,好多優點都是在這段時間逐漸養成的。所以,我覺得,在這70年裡都是黨和人民教育培養了我。

從朝鮮戰場回國後,我決定重新拿起課本。如果說戰火洗禮能磨礪人生態度,那麼,我認為知識的力量更能放大人生價值。初一的水平直接念初三,起初根本跟不上,自己很著急。當時,校長跟我談,你還是念初二吧。我說,我能跟上,我一定行。如果這半年,我跟不上,我自動下去。結果呢,到初三下半年,各門功課還都及格了。接著,我被保送上了高中,後來又跨進了仰慕已久的中國醫科大學的校門。

往事難忘,崢嶸歲月稠。我親身感受到積貧積弱的祖國站起來、富起來,我的體會很深。現在我只有一個願望,通過與大家的共同努力,把東北國際醫院神母患兒中心建設好。我始終堅信一點,共產黨說得到,做得到。
我是個閒不住的人,喜歡主動找事,給自己加壓,錘鍊自己。我在臨床中發現,神經母細胞瘤雖然是癌王,但它有一個特點,可以自行消退。針對這個情況,為什麼我們不能給它創造點條件,讓它自行消退呢?基於這樣的思路,我對此展開研究。現在,誘導分化治療小劑量,既對人體傷害不大,還可以引導這瘤細胞消退。這個醫學發現在1988年發表後,就轟動了國際醫壇,也給我帶來「中國神母第一人」的聲譽。

我十分珍愛黨和人民給我的一切,感恩黨的培養。我所從事的神母醫學事業已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願做一支蠟燭,用自己細微的光亮給很多弱小的神母患兒帶來光明的未來,為很多家庭送去歡樂和幸福,直至我的生命結束,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