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尤其偉之子、文化學者尤世瑋 □記錄者:本報記者宋捷
1、「父親在昆蟲學領域歷經平凡而艱難的一生,留下了許多足跡,為近代中國昆蟲事業的奠基殫精竭慮。」
【口述實錄】
十九世紀最後一年,我父親出生在南通一個書香世家,他自幼受家庭薰陶,對新事物心嚮往之。1920年7月,他考入南京高師農業專修科,從此和農業結下近半個世紀不解之緣。從他的字「逸農」「一農」,也可以看出他一生矢志為農的願景。
1922年,南京高師改為國立東南大學,父親由專習生物而轉學昆蟲,兩年後畢業留校任助教,同時攻讀大學病蟲害系課程。這段時間,正是我國近代昆蟲學開創之初,父親趕上了大力發展昆蟲學科的難得機遇。他目睹江蘇棉區發生大面積蟲害,棉產銳減,嚴重影響了大生紗廠等一批棉紡廠的開工,逐漸認清一個道理:近代工業的發展刺激著農業的發展,而農業要發展,必須與病蟲害作鬥爭。
在此後的歲月裡,父親甘願當墾荒牛,一生辛勤耕耘。他為中國昆蟲學的奠基作出不可磨滅的貢獻,主要體現在5個方面:進行啟蒙教育,普及昆蟲知識;組織學術團體,大力培養人才;提出發展我國昆蟲事業的構想;編著《蟲學大綱》和《害蟲防除學》;對我國熱帶作物蟲害做出開創性研究。
1984年,中國科協在全國範圍內為中國科學技術專家立傳,每位入選的科學家都要經過本學科論證、由中國科協認定評價。我父親入選「農學篇·植物保護卷」,1986年版《中國科學技術專家傳略》對他做出這樣的評價:農業昆蟲學家,農業教育家,我國昆蟲學奠基人之一。他在棉花害蟲、熱帶作物害蟲以及等翅目分類的研究方面做了許多開創性的工作。他編著的《蟲學大綱》是我國第一部較系統的昆蟲學理論專著。
【採訪手記】
「中國昆蟲學奠基人之一」,是中國科協對尤其偉精準到位的評價。
現代昆蟲學起源於歐洲,直到20世紀20年代初才傳到中國。彼時,已在國立東南大學專習兩年生物的尤其偉轉學昆蟲學。因為學業優秀,他不僅成為我國最早的昆蟲學術團體「六足學會」的一員,還選調到江蘇省昆蟲局,專門從事飛蝗研究。1928年暑假,東南大學改為中央大學,尤其偉以講師身份開設棉作害蟲課。隨後他又輾轉江西、廣東等地,先後參與籌辦江西省昆蟲局、任教於中山大學農學院昆蟲專業。在中山大學,尤其偉還是首屆昆蟲協會的發起人之一。
1935年,尤其偉在南通學院學生中創辦了昆蟲趣味會,會員遍及全國,有的後來成為中國昆蟲學的一代宗師。這個全國性的學術團體是近代中國昆蟲界的開路先鋒,也讓南通在80年前就成為中國昆蟲學科一大高地。
在為建立近代昆蟲學科而奮鬥的進程中,「進行啟蒙教育,普及昆蟲知識」,是尤其偉的一大貢獻。1928年,南通遭遇嚴重蝗災, 29歲的尤其偉臨危受命。當時,一些棉農認為飛蝗是天蟲,不能滅絕。尤其偉不僅要與害蟲博弈,還要耐心破除農民的封建迷信思想。他每到一處,便脫掉長衫,深入鄉村田頭,與農民一道滅蟲,並在現場發傳單,講解滅蝗知識,大力宣傳滅蝗方法。他先後在刊物上發表《化生辨》《「蝗神」考》等一系列文章進行啟蒙教育。此外,他還通過散發通俗小冊子、舉辦昆蟲展覽等方法,不遺餘力地普及昆蟲知識,因而取得了明顯的治蝗成果。
早在1929年,尤其偉就提出發展我國昆蟲事業的構想,發表《中國蟲害問題及其解決之我見》一文。這是他從事昆蟲學研究初期的實踐總結和理論探討,首次從「民生」的高度,闡述了開展蟲害研究的意義,從11個方面系統提出了建議。
為進一步夯實昆蟲學科基礎,尤其偉埋首鬥室,著書立說。1935年10月,他的代表作《蟲學大綱》出版,這是國人編著出版的第一部較為全面系統的昆蟲學基礎理論著作。16年後,他的又一部代表作《害蟲防除學》出版,這是《蟲學大綱》的下篇,被認為是國內較早一部系統的應用昆蟲學專著。
2、「父親一輩子立足祖國大地,終身奉獻農業。新中國成立以後,他無怨無悔地紮根南國,為開創我國熱帶作物蟲害的研究,貢獻了全部心智。」
【口述實錄】
1952年對父親來說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在此之前,他雖然也輾轉南京、南昌、廣州等地學習和工作,但大多數時間還是在南通度過的。而從1952年起,他辭別年邁的父親,攜妻兒南下,一去就是16年。
那一年,正在揚州緊張籌建蘇北農學院的父親接到國家高教部和林業部的一紙調令,要他去廣州參加華南熱帶作物科研所的籌建。父親全力投入建立熱作害蟲研究室的工作,從添置設備、編制計劃到調配人員,事必躬親。他先後對廣西、粵西墾區和海南老膠園進行調查,採集標本,經鑑定害蟲有48種,隸屬5目18科。
一系列的深入調查,父親對華南墾區的生產和蟲害問題增加了感性認識。他向華南墾殖局提出蟲害研究和防治以下建議:引進害蟲天敵,改變昆蟲群體的種的成分;通過栽培措施,改變害蟲的營養、發育和繁殖條件;引進抗性品種,減少作物受病蟲為害程度;採取斷然措施,直接消滅已經大量繁殖的害蟲。
按照這些防治策略,父親10年間先後主持或參與17項橡膠等主要熱帶作物蟲害和有害動物研究,確定了以任務帶學科、以作物為對象的方針,明確了熱作害蟲區系,為後來的綜合防治奠定了基礎。
20世紀60年代初,父親還重點進行了中國等翅目區系劃分和分類研究,這是自1953以來等翅目區系調查的繼續和深化,為這門學科的建立起到鋪路石的作用。
【採訪手記】
一個月前,農業農村部官網推出一篇文章《一張珍貴的老照片》,配文照片上9位精神抖擻的專家是當年「熱科所」籌委會首批委員。作者陳開魁一眼認出照片上玉樹臨風的昆蟲學家尤其偉。這張已泛黃的珍貴照片,凝結了一段幾乎被人遺忘的歷史。
新中國成立之初,橡膠作為戰略物資被美英帝國主義壟斷封鎖,嚴禁銷往社會主義中國。為保證國防及工業建設需要,爭取橡膠自給,中央作出關於發展橡膠樹的決議,華南熱帶林業科研所應運而生。
1952年,尤其偉抵粵後,全力投入建立熱作害蟲研究室的工作。他主持開展了橡膠、胡椒、咖啡、油棕、椰子、海島棉等熱帶作物的蟲害研究,還圍繞橡膠治蟲和保護撰寫了一系列論文、研究報告、教材,承擔了全部熱作害蟲的定名和建立標本室的指導工作,填補了我國熱作害蟲研究的空白。
3、「父親生前常用墾荒牛自喻,把墾荒牛的堅定和堅持作為自己工作學習生活的動力,一生辛勤耕耘,努力報效祖國。」
【口述實錄】
「不倦的墾荒牛」,是南通市文廣旅局和南通市科協紀念父親誕辰120周年舉行生平展覽時的主題詞,這也是他一生的真實寫照。
我父親一生留下了16部著作、300餘篇論文、1000多萬字的講義,還有大量的譯文、札記、總結和卡片等,這是他從事農業昆蟲學教學科研和害蟲防除實踐的文字記錄,也是他獻身中國昆蟲學事業的一部分心血成果。這些寶貝,曾經放滿我家7個鐵皮書櫥。2019年深秋時節,當我把凝聚父親一生心血的2445件(套)作品捐給南通博物苑時,不少參觀者問我,父親怎麼有那麼多時間完成這些著述?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惜時如金,善於「套裁」時間。白天他要上課,處理教務上的事情。晚飯後,許多學生、同事喜歡與父親聊天,因此家中常常是高朋滿座,談笑風生。可是一到晚上9點,大家便紛紛告辭,知道父親要做學問了。這時,他會關上書房的門,沉浸在他的昆蟲世界裡。他常常忙到附近三元橋畔傳來雞叫。
我從小就佩服父親的「蹲功」。他能一動不動蹲在地上幾個小時,觀察白蟻的動向:怎樣從巢穴裡出來、如何互通信息、接觸的方向和行走的路線……這種「生物學觀察」,讓他很快就掌握了白蟻的生活規律。
父親歷來認為「文理相通」,不論學工學農,都應做到文理兼優。工作之餘,他對文物字畫頗有研究,愛好集郵,善金石雕刻,尤精於刻硯。他刻的硯臺構思奇巧,多以昆蟲入畫,技藝精湛,風格高雅,聞名於國內。這些方面的造詣,對他的教學和研究大有裨益。他所繪的昆蟲形態和解剖圖,一絲不苟,準確逼真,看過的人都讚嘆不已。
父親積極提倡「學習自然,不要死讀書」。他經常深入田間地頭,仔細觀察昆蟲的生活習性,有新的發現,馬上在隨身帶的筆記本上記下來。1930年12月16日下午,他在中山大學農場散步時,偶見一合歡木上有螱巢,破開一看,發現了多年尋找未見的足絲蟻。後經進一步研究,鑑定出兩個新品種。
【採訪手記】
雖然在昆蟲學研究方面功勳卓著,但尤其偉一生低調,家鄉父老對他了解不多。
在南通,崇川文武巷的尤家可謂家學淵源,代出英才。尤其偉的祖父尤彥清曾任狼山總兵署稿房,父親尤金鏞為前清秀才,國學基礎深厚,著作頗多。尤其偉是家中長房長子,既深得長輩關懷,也發揮帶頭大哥的作用。在他影響下,尤家科學藝術人才輩出,從事農業昆蟲學的最多,堪稱「昆蟲學之家」:大弟尤其倜也是昆蟲學家,曾任教於南通學院農科,和其子尤世瑾致力「內寄生蜂——姬蜂」等科研項目,成果頗豐。堂弟尤其儆曾是廣西崑蟲學會會長。其長女尤端淑是中科院動物研究所研究員,次女尤韶華是徐州農科所科研人員。尤家的藝術人才也不少:二弟尤其侃即尤無曲,集中國山水畫之大成,是中國畫新水墨時代的開拓者。
20世紀50年代,中科院院士印象初曾經在南通農校學習,受業於在該校任教的尤其偉。在滿是列寧裝的年代,尤其偉西裝革履、科學嚴謹的大師風範讓印象初留下深刻印象。趙善歡、蒲蟄龍、周堯院士等都一直感恩尤其偉當年的悉心教誨。
儘管時光已飛逝大半個世紀,但人們還記得,當年的尤老師常常僅帶幾支彩色粉筆,有時邊講邊在黑板上勾畫出昆蟲圖,寥寥數筆,一隻昆蟲便栩栩如生地出現在黑板上。他把直觀的形象與通俗的講解、清晰的板書結合起來,效果往往比使用掛圖和幻燈更好。
半個世紀以來,尤其偉辛勤耕耘在祖國昆蟲學的園地上,教書育人,研究治蟲,樂此不疲。他的「墾荒牛」精神,將被永久傳誦,激勵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