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按語】
讀此文,會先感懷於自然科學的偉大發軔,接著,在人類的自我詰問中,悵然若失,然後,回到現實,不由得,欣然自喜。
精英們,停一下,暫離技術細節和繁雜事務,閱讀十分鐘,思考科技和人的意義。
此為北大哲學系在讀研究生許漠(方向:科學技術哲學)所作,文字深沉,筆力雄健。
【自我介紹】
許漠,就讀於北大哲學系。
在不同的敘事結構中,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科學的「黎明」與「人」的失落
自然科學的誕生:「人」的失落
破開黑暗的黎明?
自然科學的誕生可以被視為世界觀的轉變,「新體系是由數學及數理性邏輯聯繫起來的,而不是直接訴諸自然理解的連貫性」(陳嘉映,2007:102)。科學不僅對物理世界提供了系統的解釋,並且通過對事件的精確預測以及可重複的實驗證明其真理性。在1543年到1687年的歐洲,伴隨著一批偉大的名字,象徵理性的新紀元似乎橫空現世,如同曙光破曉、驅散黑暗。無怪乎科學史家麥克萊倫和多恩動用了「上帝說,『讓牛頓出世!』」 — 如此形象化的章節標題。
在科學思想史的早期敘事中,近代科學對世界所提供的整體解釋,是對禁錮思想的「黑暗時代」的反叛。那年代的智識活動,自然被譜寫為由一幕幕英雄傳記所構成的輝格史(猛虎註:Whig history,歷史學派,認為人類文明的趨勢是從落後向先進),一段「啟蒙時代」顛覆「黑暗時代」的人類精神進步史。在編年史的人物與軼事年表中,哥白尼這個巨人,仿佛以自身作為第一道界限,與「黑暗時代」相決裂,拉開世界圖景轉變的序幕。革命意味著斷裂。在巨人的輝光所籠罩下,一些人可以不再追問這種斷裂何以發生,只需敬慕這巨人即可。
「拯救現象」與化簡
對前哥白尼時代的思想家而言,尤其是畢達哥拉斯主義者和柏拉圖主義者,天文學被視作幾何學的分支之一,幾何空間和宇宙的實際空間是等同的,宇宙是一種有秩序的數學和諧。在古希臘的世界圖景中,天體是理念世界完美性的忠實摹寫,都圍繞著地球作勻速圓周運動。但天文觀察卻發現,某些天體的運動既不是圓周運動,也不是勻速運動,希臘人稱之為「漫遊者」。
最明顯的是行星的「留和逆行」。如果以恆星為背景觀測,這些漫遊者在運動時會變慢、停止、後退、再停止、然後再向前運動,按照「馬蹄印」作環圈形運動。柏拉圖拋出這一不和諧的現象,並責成天文學家用勻速圓周運來解釋這些現象。從歐多克斯的「同心球系統」,到託勒密的「均輪」、「本輪」,在之後的2000年時間,為了解決行星運動的不規則出現了一系列的解釋模型。
託勒密模型因其預測精確性而勝出。但後續出現的行星預測結果偏差,使得託勒密體系不得不通過增加本輪來修正自身,小本輪一度甚至增加到80多個。
在15世紀的歐洲,對復興的柏拉圖主義-畢達哥拉斯主義思潮而言,這種繁瑣的行星運行體系與「數學和諧」的宇宙假定顯然是相違背。而哥白尼發現,在天文學中引入一個新的參考點,一種不以地球為中心的天文學,同樣能得到與託勒密體系相同的預測結果。日心說通過參考點的變化實現了幾何空間在數學形式上的簡化,進而導致天文學世界觀的轉變。
「對哥白尼來說,向新世界觀的轉變只不過是在當時復興的柏拉圖主義的激勵下,把一個複雜的幾何迷宮在數學上簡化成一個美妙和諧的簡單體系。」(伯特,2012:39)
世界圖景的轉變
對天文世界的解釋,在牛頓之前的先驅們有著兩種方法傾向或思想路徑,分別是哥白尼、克卜勒、伽利略、笛卡爾重視數學的數學物理學進路,和培根、吉爾伯特、哈維、波義耳重視經驗、實驗的進路。
在受到空間幾何化的傾向影響下,數理證明逐漸被視作最可靠的理性形式,即便在被數理證明的新穎結論與日常經驗全面衝突的情況下,亦如此。數學物理學進路中,數學知識的精確性確立了它的重要性定位。科學的數學化傾向,不斷強化了對物理現象的數學處理,把物理世界中觀察到事件、過程、運動視作是按照簡單的數的關係進行的。
世界是什麼?「自然本質上是一個在確定可靠的力的作用下按照數學定律在空間和時間中運動的有質量物體的領域。」(伯特,2012:203)空間、時間、質量所構成的物理世界是可以被還原為數學形式的,全部現實都可以被還原為具體的物理定律。物理世界這一巨大的機器,按照規律,自我調節、自行運轉。
世界圖景的變革,是一種技術性理解取代常識性理解的過程,變革前後的個體是活在兩個不同世界之中。對革命之前的世界而言,「自然界在目的論上為人而存在」,對事物的解釋是基於事物和人的目的關係。所有現象都基於某種內在目的而產生的運動。對革命之後的世界而言,一切的現象都服從一些不變的自然規律。
就外部世界的因果說明,「自然由一個處於質的關係與目的論關係之中的實體領域最終變成了一個在空間和時間中機械運動的物體領域」。在牛頓那,只保留一種超自然的目的論,即第一因或終極目的:它只出現在創世的開端處,其後的物理世界按照既定規律自行運轉,物理現象不再具有經院哲學的那種內在目的。
在世界之外的「旁觀者」
在空間幾何化、宇宙無限化的世界圖景下,外部的物理世界只是一部精密的機器,一切精神性的存在者都失去了他們的位置。人和上帝一步一步被從世界中流放出去。
當然,上帝並沒有被立刻清除出這個機械世界,就牛頓而言,他通過模糊的神學假定保留了上帝在絕對空間中的位置。因而,「封閉在大腦暗室中的人的靈魂如何可能獲取關於時空中盲目遊蕩的外界物質的可靠知識的問題自然不再成為一個可怕的難題,因為在上帝那裡已經提供了把無限場景中的所有環節都聯繫起來的一種精神連續性。」 (伯特,2012:258)基於這樣一種神學假設,有關生命意義的問題就被迴避了。
把上帝從外部世界中徹底清除,是後來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等自然主義者的所作所為。在關於外部世界的機械解釋中,人喪失了「坐標」,在這冷冰冰的世界圖景中,一切先驗的意義結構隨之被終結,人與整體現實之間是斷裂的。人只是盲目而漫無目的的自然界的臨時產物,是其行為的無關緊要的、可憐的旁觀者。由此才會出現休謨所指出的那一難題——被流放的人或封閉在大腦中的心靈如何可能對這一世界有任何認識呢?
這個世界,沒有目的,沒有歸宿。尼採如是說,虛無主義,這個所有客人中最可怕的客人,已站在門前。
Reference:
伯特, E. A. [1924](2012). 近代物理科學的形上學基礎. 張卜天譯. 長沙:湖南科技出版社.
陳嘉映. (2007). 哲學 科學 常識. 北京:東方出版社.
戴克斯特霍伊斯, E. J. [1950](2010). 世界圖景的機械化. 張卜天譯. 長沙:湖南科技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