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維列:家妹淚汪汪地揍起小公雞(童年往事之六)
初次和家妹回姥娘家的承諾,數天後兌現。
曹王火車站的鐵道兩側,都有逆向而行的土路,家妹走在前面,俺緊跟其後。
站外的鐵路道口,幾天前,俺曾隔著列車窗,對家妹講述過這條東行的路。今又重來,道口上車馬人流,夾裹著俺兄妹倆,瞬間失去方向感。幸虧道口路基高,才從參差不齊的房脊上,分辨出去姥娘莊的方向。
東行的土路凹凸難走,車在蹦,人乃足底疼,無奈忍疼也得走。家妹哭咧咧地說腳疼,俺知道是真腳疼,不是有意要賴皮。五歲的她,跟俺走了七八裡路,即使腳不疼,也該累得走不動,何況還腳疼呢。蹲下身,家妹爬上俺的背,像冬眠的動物醒來,歪著脖子,哥這哥那地問個不停。
走進前畢家莊,過了後畢家莊,家妹的體重讓俺有新感受。別看她瘦小,背在身上不覺麼,二三裡路走下來,是越背越沉。前面傳來突突聲,望去原是抽水機在抽水。口乾舌燥的俺,背著家妹疾步奔過去,彎腰對著噴出的井水,就是一頓狂飲。家妹夠不著水池臺,俺把她抱上去,還在後面緊緊抓著她的褲腰,生怕掉進水池裡。灌了一肚涼水,又衝衝頭,身上的汗沒了。回到路上,俺哄著家妹,哥累了,您走二百步,哥背您五百步。家妹不願意,只走五十步,俺背她五百步,不行就打滾。俺最怕她打滾。她打了滾,俺必挨揍,只因沒看好她,把衣服滾髒了。父親從不揪其原因,只要確定衣服是滾髒的,挨打的必是俺。雖然是在去姥娘家的路上,天高皇帝遠,但挨揍的情景,就像杯中蛇影; 甭說想想,就是提一提,也毛骨悚然。
要賴的家妹說話不算數,剛走了幾個五十步,就賴在背上說啥也不下來,害得俺大汗小流,直到背進姥娘住的劉茅莊。
劉茅莊是當地的大莊,一千多戶人家,東西長,南北短。姥娘的家在村西北。院門坐北朝南,門前是丁字路,長的是村主街,短的是胡同。門口西側有棵碗口粗的斜棗樹,繁綠裡的棗兒半紫半青。推推門,裡面有門栓擋著,好爬樹的俺有了用武之地。雙手抱樹,右腳盤左腳摟,噌噌攀到緊挨的牆頭上: 您在門口等著,哥這就去開門。
話落人無影。跳進院中,順手撿起個落地棗,邊嚼邊去開門。
姥娘的宅院好大呀! 棗樹楊樹圍著院牆長,一溜北屋裡住著姥娘和小舅,東頭是廚房。屋門外的西側,兩個大缸緊靠牆,裡面醃著各種口味的鹹菜。鹹菜缸的斜對面,繁茂著幾棵桃樹,樹後的菜園子,比姥娘的住房還大好幾倍。菜地裡的蔬菜嫩生生,籬笆牆上爬滿扁豆秧。院子的西北角,有一眼老井,井口上是臺鐵鑄的提水軲轆架,井臺旁倒著個取水的鴛鴦罐。一條磚砌的小水渠通向菜園,再在菜地裡分出多道水溝,每個溝口都有木製的攔水閘。漫過籬笆牆上的扁豆秧,東院牆下的地窨子上,垛著高高的、捆得整齊的玉米高梁秸。背後有哼哼聲,是從西南角的豬圈傳來,聽聲音,不只是一頭豬。
聽爺爺講,俺老爺的家在土改之前,也是村中大富戶。家有良田上百畝,車馬成套,煙場油坊更別說。生意不僅做到張店,濟南府也有商鋪。您姥娘管家,一個大洋能花成十個大洋。那年冬,地裡沒了活,煙場的菸葉也烤完了。您老爺僱了幾個夥計,裝上滿滿兩馬車烤菸,去濟南府賣煙,被您姥娘硬是攔下。說家裡勞力閒著,為啥還僱夥什?
僱夥計不僅要給工錢,還要管吃管住。烤菸賣得順當,支出就在心算之內,不順當,支出就得翻數倍。您老爺為何僱夥計? 眼數著快進臘月,兩個兒媳誰也不願自己的男人出遠門。您老爺最煩看兒媳的郎當臉,只能僱夥計,不然過了年,烤菸就賣不上個好價錢。您姥娘那是啥人,雞毛撣子抽的八仙桌啪啪響,兩個淌血筷子的,俺是短你倆吃,還是少你倆穿,大冬裡閒著養豬,也不在這幾天。今兒他兄弟倆走定了,誰不怕挨撕,誰就擋在自家門口。您老爺偷著樂,整治倆兒媳,就得靠自家兇悍的娘們。
兩個兒子本就是趕車的好把式,幸虧被逼著去。這趟濟南府的生意很不順,原計劃不算來迴路程,十來天就可買完烤菸,卻賣到快小年。說是去的路上遭遇土匪,除了兩車烤菸,硬通貨沒搜出半文。土匪見沒搶劫到硬通貨,索性逼您老爺和兩個舅,把煙車趕進幾十裡外的山寨。數天後,看著實在是榨不出油,還得管飯,只好開寨放人又放車。您老爺見少了兩大半車烤菸,非但沒惱,反而隱藏起笑,卻藏不住眉宇的舒展。車過樹林被叫停,他老兄鑽進車底,摸著夾板裡的大洋兜,像和尚念經似的: 大洋還在,大洋還在……
家妹的說話聲,姥娘聽著犯嘀咕, 顛著小腳來到屋門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見是俺兄妹倆,既喜又生氣。您這種 ( 當地方言,」種」,意指文中主人公。) ,大門插著,咋鑽進來的? 姥娘,俺哥是爬樹跳牆進來的。
過了飯點,鍋裡空空,姥娘舀水放箅子,餾上窩窩頭。
姥娘家的飯比爺爺家的飯好吃。雖是窩窩頭,爺爺家的黑不溜秋,而姥娘蒸的窩窩頭,是玉米面裡摻豆面,聞著香吃著甜。鍋臺上一溜鹹菜碗,豆瓣醬、蘿蔔條、疙瘩鹹菜、香椿芽。吃過飯的俺剛出屋門,姥娘搖著紡車,叮囑家妹管著俺,不要去西邊的井臺玩耍。
聽話的俺沒去井臺,院牆下的雞窩棚,已成俺倆的樂園。姥娘飼養的幾隻大母雞 ,有趴窩產蛋的,有四處閒逛的。麥收後的小雞羔,剛養到大人的拳頭般,卻還離不開孵化它們的雞媽媽,圍著雞媽媽嘻戲打鬧。雞窩旁豎著個小鏟子,雞食盆在窩的前面,家妹蹲在食盆少遠處,俺拿起雞窩旁的小鏟子,時不時調戲前來吃食的小雞。
有隻小公雞,性子特別烈,不僅不懼俺對它的調鬥,反而抖動起羽翼未豐的翅膀,向俺發起一次又一次反攻。妹笑俺也笑,調戲得更歡,不曾想使勁過猛,鏟子把小公雞的頭掃歪。小公雞撲騰著翅膀,歪歪斜斜地站起,又歪歪斜斜地慢慢倒下。那雙死不瞑目的眼,把俺這個惡人,凝固進它的瞳孔。
家妹哭了,捧起小公雞,俺去告訴姥娘。
作者簡介:牟維列,一九五六年生人,居濟南槐蔭區。為圓初心,拾筆耕耘,文稿散見於報刊和網絡平臺。現已退休。
編輯:李勳修《青煙威文學創作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