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迄今為止中國大陸唯一一家專門接收植物人的託養機構……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ID:chinanewsweekly)4月3日,北京密雲延生殘疾人託養扶助中心,一名病人的床頭擺著花瓶。攝影/張濤
中國「植物人」的善終困境
相久大在辦公室收到護士發來的信息,一位「植物人」患者忽然心跳加快,不停出汗,需要他立刻去病房處理。這樣的情況隨時會發生,一旦躺在床上的「植物人」血氧降低,開始發燒,就意味著病患進入危重階段。如果還有咳嗽的反應,相久大和他的護士們還能夠做一些救護處理,一旦連咳嗽的力氣也不剩,那意味著病人很快就會離世。
這裡是迄今為止中國大陸唯一一家專門接收植物人的託養機構,名叫北京密雲延生殘疾人託養扶助中心(下簡稱「延生託養中心」),坐落在密雲城區東南方向6公裡的村子裡。
穿過荒山樹林和一片工地,在即將進入一個有著滑雪場和採摘園的村子前拐彎,就能看見機構的院門。門口沒有牌子,疫情期間大門關閉,路口設置著登記的檢測點,黃色的土牆打開一條口子算是臨時的出入口。
相久大是這裡的創始人,也是唯一的醫生。2015年3月8日,機構剛創立時,選址在更偏僻的山裡,下了公交車還要走上好幾裡路。頭三年,只收治了三個植物人,其中一個因為心臟驟停成為植物人,被送來這裡後存活了三個月零三天,在一次排便翻身時,忽然斷了氣。
如今,延生託養中心經營了五年,始終沒有主管單位。由於二級醫院以上的醫療機構才能開具死亡證明,這裡的植物人過世,相久大只能撥打999,告知對方這邊有病人血氧降低,生命體徵衰弱。事實上,患者已經死亡,但他必須等對方到了,再辦理相關手續,這給善後增添了很多麻煩。
據相關研究者的估算,中國每年新增植物人7萬~10萬,目前植物人病患人數為30萬~50萬,但數據缺乏系統性的統計和更新。基於費用高昂等因素,很多植物人無法在醫院長久救治,患者家屬選擇將其帶回家,但很快會因為護理不周全而導致植物人生命終結。
延生託養中心在創立後至今的五年裡,仍然缺少業內人士和政府部門的關注,其背後是更為複雜而難以調和的資源分配問題。
村子裡的機構
這是一處500平方米的平房,一個巨大開間,原本是個保安公司的訓練場,現在被分為三個病區,每個病區大約10張床位,病房裡有著和ICU病房一樣的裝置配備,和普通醫院不同的是,在嚴肅的藍白色調之間掛了一些色調明朗的畫,還有護士們笑容滿面的照片。
83歲的孫英就躺在一張病床上,只剩下一副骨架,雙臂環抱在胸前,永遠也展不開。她已經在這裡住院三年半,是這裡存活時間最長的植物人。她的兒子和兒媳婦可以通過遠程攝像頭觀看老人實時的狀況。兩個兒子帶著各自的家人每周輪流來看看她,他們跟她講話,但她不會有任何反應。
4月3日,北京密雲延生殘疾人託養扶助中心,前來看望親人孫英的兩位家屬幫孫英掏耳朵。攝影/張濤
這裡的患者,有時眼神會追隨聲響或者人影移動,也有睡眠覺醒周期,能打噴嚏、打哈欠,甚至會嘔吐。醫學上對植物人的定義是,完全喪失認知能力,沒有任何主動活動,留下的是一些本能性的神經反射和能量代謝能力,而且這種狀況是不可逆的。
植物人在醫學專業上的定義為意識障礙患者,一部分存在「最小意識狀態」或者「微意識狀態」,在接受神經調控手術、磁電刺激等治療後,有甦醒的可能性,而大部分處於「持續植物狀態」的患者,是難以被喚醒的。
解放軍總院第七醫學中心神經外科主任何江弘,從1996年開始從事植物人的醫學研究。在他的統計中,植物人如果在家養護,平均的存活時間是三到四個月,如果有專門的養護機構照料,平均壽命能達到一年到兩年。相久大的目標,就是讓在這裡的植物人存活時間儘可能延長。
延生託養中心裡,如今有30位植物人患者,平時的運轉靠20位護士打理。他們在三個病區值班,每個病區兩人,分白班和夜班,四天輪換一次。每天在固定時間給植物人打鼻飼餵食——五次流食,一次牛奶,中間也會加水。
護士在病房內給病人準備食物。攝影/張濤
餵食之前要小心翼翼地翻身,早晚還需各一次拍背,防止壓瘡。他們還得隨時根據血氧數據來判斷是否給患者吸痰和吸氧,並且每隔兩三天幫助植物人排一次便。另外,尿管、胃管也要時常更換,而植物人的氣管切口每天要換兩次藥,口腔得每天護理三次。
外傷、腦卒中和缺血缺氧性腦病,是導致患者成為植物人三種典型原因。車禍等外傷是佔比最高的;腦血管病、腦出血等便屬於腦卒中的問題;而人完全缺血缺氧6分鐘,通常就會導致變成植物人狀態,比如煤氣中毒、手術導致的麻醉意外、溺水等等都有可能。
相久大曾經是密雲區人民醫院神經外科醫生,從業二十多年後,在2015年離職前,相久大已經是密雲區人民醫院門診部外科主任。但看著更年輕的同事都是研究生和博士學歷,壓力就大起來,也是為考慮今後的發展空間,他離開醫院,植物人的託養成為他創業的方向。
最初,他認為根據自己積累的資源,患者可由周圍的醫生推薦,同時他也運營微博,以做推廣。但機構開了一年半,只有醫生朋友推薦來的一位患者。後來他才知道,大家會顧慮介紹患者如果出現問題,可能會被家屬追責。
費用
現在,能找到延生託養中心的患者家屬,多是由於看見相關的報導,打電話找過來的。除了北京當地的患者,還有從黑龍江、廣西、江蘇、廣東等地來的患者。這些家屬打來電話,相久大多要求其先過來看一下機構的情況,同時還得接受他的理念:無創操作,只做基本的醫療護理,以及接受自然死亡。
孫英的家屬選擇這裡,是因為相比醫院,這裡相對乾淨,病人的床位很整潔,被套換洗很勤,沒有醫院病房的氣味;而相比養老院,這裡有專業的醫護人員。外地的患者,有的坐了28小時救護車過來,也有的為了運送病人,不得不買了7張連座的飛機票。
延生託養中心每月收費是7500元,而如果放在醫院ICU,一天的費用通常高達6000元。而植物人前期的治療費用很昂貴,大多數病人家裡都負債纍纍。
在解放軍總院第七醫學中心神經外科主任何江弘的統計中,一個植物人在醫院首年的治療費用在50萬至100萬之間,後面的維持治療每年花費為10萬至20萬。
而照料植物人需要備有制氧機、監護儀、血氧夾子等等,還要學會吸痰。這些器械很昂貴,照料技術也很難學。
延生託養中心按照一個病區6個護士進行配備,加兩個護士長,現在一共需要20人。這裡的年輕護士,大多是剛從護校畢業的學生,2015年最初招來的7個,現在一個也沒留下。
困境
相久大辭職做這件事時,同事都勸他不要做,因為不掙錢。相久大卻認為,如果自己的機構能以護理院的身份進入醫療系統報備,就有相應的醫保報銷資格;或者能夠納入民政系統,作為養老院性質的機構,前期的建設費、床位費等能得到照顧,水電費用也能優惠;也可以將「植物人」報給殘聯,得到一些補貼,每人每月能有1500元。
開辦「植物人」安養中心的相久大。攝影/張濤
2014年,在經歷了艱難的選址後,相久大開始辦理經營執照。他每天一早就出現在密雲區民政局,申請養老院執照,但兩個多月過去,仍然無法辦理。他被告知,養老的範圍是符合相關規定的老人,而植物人在養老體系沒有相關技術支撐和明文規範。此外,開設養老院還需要有綠地、健身房、閱覽室、無障礙設施、標準食堂、高級別消防等等硬體。
他隨之去辦理護理院的資格。但從衛計委得到的信息是,衛生系統沒有救助和贊助的職能,考慮植物人的特殊性,建議他諮詢人社局,看是否可以申請部分醫保報銷,以減輕家庭負擔。之後,人社局告訴他,醫保不能為植物人支付報銷。殘聯則告訴他,植物人不屬於殘疾人。
最後,他翻出一條關於號召全國建立「殘疾人託養扶助中心」的政策,向密雲區衛計委申請到了非營利性醫療機構許可證。但到目前為止,機構仍無法享受相應的福利政策或者補助。
機構開設的前三年,相久大都在賠錢。到了2017年,收到16個患者時,舊址住不下了。這個偏遠山上的房子還容易停電,他下決心搬走。目前這所房子的房租每年五十多萬,改造花了200萬,在飽和的情況下能接收33位患者。
院子裡還有一棟空餘的平房,相久大本來想開春改造,但趕上疫情,加上資金匱乏,目前暫時擱置。他前期配備醫護設備花去幾十萬元,機構中的20個員工每個月的薪水共9萬餘元,另外電費要3萬元。
如今,他已經投入500萬元左右,其中160萬來自於賣房所得,其他的來自借貸。今年春天,延生託養中心達到收支平衡,並有了一些盈餘。
此前,相久大琢磨,自己是否可以註冊一個植物人專項慈善基金,也始終未果。他給一些較大的慈善基金髮過郵件,幾乎沒有收到反饋。
目前,中國醫學界對植物人的研究和養護都嚴重不足。何江弘所在的解放軍總院第七醫學中心,從2011年起開始專門的植物人促醒研究,在全國已經算是領先的,每年能夠治療40~50例植物人。
「願意投入精力的醫生很少,因為治療難度太大,醫生很難在這個治療過程中有正向的激勵反饋,很多醫生嘗試之後就離開了這個領域。」何江弘對記者說。
在醫學圈內部,對植物人的研究和關注也存在爭議。很多人認為,神經外科醫生應該做手術救命,而「植物人」已經沒有救治可能,是浪費時間。「現在臨床科室醫生最有競爭力,其次是輔助科室的,做安寧療護的在很多人看來是其他的幹不了、能力不行的。」相久大告訴記者。
今年2月份,北京市民政局下發《關於印發<北京市老年人能力綜合評估工作指引>的通知》,規定「植物狀態或患有終末期惡性腫瘤等慢性疾病,需長期醫療護理的」,可直接評定為「重度失能」,而按照2019年10月實施的《北京市老年人養老服務補貼津貼管理實施辦法》,「符合失能老年人護理補貼的重度失能老年人,將領取每人每月600元」。
這是到目前為止對失能老人最大力度的補助,而對於其他年齡段的患者,以及其他的扶助支持,相久大還在等待相關部門以及社會各界的關注。
(應採訪對象要求,患者及家屬為化名)
責編 | 小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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