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農科院國家作物種質庫一間操作間裡,透明的培養皿中,放滿了剛剛發芽的白菜種子,工作人員正在對收集來的白菜種子進行發芽率檢驗,發芽率超過85%的種子,即為合格。合格的種子,在重新包裝、標識之後,就會入庫儲藏,在-18℃的儲藏庫中,它們可以保存50年,仍舊保持著合格的發芽率……近日,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要加強種質資源保護和利用,加強種子庫建設。要尊重科學、嚴格監管,有序推進生物育種產業化應用。」為此,新京報記者探訪了國家作物種質庫,邀請專家解讀,現代種質庫如何保護和利用種質資源。
國家作物種質庫。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留住那些消失的種子
種質,是指攜帶生物遺傳信息且具有實際或潛在利用價值的載體,包括種子、花粉、芽等多種形態。豐富的遺傳物質是生物演變和進化的基礎。
作物種質是農作物的遺傳資源,不同的組合配比,不斷地產生新的生物品種。不過,隨著現代農業的發展,栽培種迅速擴張,越來越多的傳統品種、地方品種在快速消失在自然界中,作物品種越來越單一。數據顯示,當前,我國地方品種已經消失了97%以上。
作物種質庫是保護作物多樣性的重要措施,它留住了那些自然界已經消失或即將消失的作物基因,也為未來的作物育種提供了豐富的基因資源。
記者在位於北京北三環的國家作物種質庫中見到,來自全國各地的作物種質都被集中在這裡,經過檢測、標識等入庫前處理之後,最終進入這個龐大的種質庫中,像「冬眠」一樣,在低溫環境中被長期保存。
即將入庫的種子,都要進行發芽率檢測,合格的才會入庫儲存。同時,存庫的種子,每隔一段時間也要進行檢測。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這裡只是作物種質保存的一部分。中國農科院作科所資源中心主任李立會告訴記者,作物種質的保存,是一個完整的體系,包括種質庫和種質圃,用於保存不同形態的種質資源,種質庫主要保存種子等,種質圃則保存果樹、蔬菜等多年生無性繁殖的品種。
種質庫本身也並非只有一座,而是按照功能差異,分為多個不同的庫。有用於保存的長期庫,還有防範風險的復份庫,為科研提供資源的中期分發庫,以及原生境資源保護點、種質資源信息中心等。
據介紹,目前,我國種質資源保護體系中,包括位於北京的長期庫1座,位於青海的復份庫1座,分布全國的中期分發庫10座,還有同樣分布全國的種質圃43個,原生境保護點205個。
種質庫的科幻之旅
糧食、棉花、水果、蔬菜、油料作物……國家種質庫中,保存了國內外絕大部分仍在種植和已經不在種植的作物品種。
在一間倉庫中,記者看到,無數透明的玻璃瓶整齊地擺在架子上,每個瓶中都有一截嫩綠的莖尖,倉庫裡有控制照明、溼度、溫度的設備。作科所副研究員尹廣鵾告訴記者,這是試管庫,主要保存土豆、紅薯等無性繁殖的品種。倉庫中長期保持著合適的照明、溫度、溼度等,保障它們存活的同時,控制它們用最慢的速度生長。即便如此,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重新處理一次,只留下保存遺傳物質的莖尖。
試管庫外面,還有幾個大小不等的罐子,是超低溫保存的設備,罐子裡裝著液氮,溫度達到-196℃,主要保存花粉等正常條件下難以保存的種質資源,「花粉在自然條件下,普遍只能存活幾分鐘,所以需要超低溫保存,保證它能夠保存足夠的時間」。
種子形態的種質資源,則主要保存在-18℃的庫中,也是種質庫最大的儲存倉庫。
記者看到,倉庫有兩部分,入口處是一個很小的適應間,溫度比外面低,但沒有達到-18℃。入庫或出庫的種質資源,會在這裡停留15天左右,適應溫度的變化,然後才會進入下一步操作。
-18℃的冷庫中,種子可以保存50年以上。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倉庫中,擺滿了四五米高的架子,裝在小金屬罐裡的種子被整齊地擺放在架子上,兩排架子之間的縫隙很小,要通過機械才能挪開架子,讓工作人員進入存取。尹廣鵾告訴記者,自1986年建成以來,這個庫中就一直保持著-18℃的溫度,從未變過,這裡所有的設備,都有雙重備份,以保障種質庫環境的穩定。
除了這些保存方法外,還有一種科技含量更高的保存方式——全基因組保存。李立會告訴記者,這些年來,隨著基因組學的發展,越來越多品種的全基因組被檢測出來,這樣的情況下,就可以進行全基因組保存,比如某些珍稀品種、繁殖困難的品種等,就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保存。
國家種質庫設計容量為40萬份。過去34年中,經歷三次作物普查和徵集,成為世界第二大作物種質庫,迄今保存了超過52萬份的作物種質,已經遠遠超出了設計容量。而且,儲存數量還在以每年2萬份左右的速度增加。
李立會告訴記者,一座新的種質庫正在建設,預計到明年8月份就可以試運行。新庫使用了更多的科技設備,將是一個全自動的智能庫,設計容量為150萬份。屆時,更多的作物種質資源將會得到更好的保存。
保護過去就是保護未來
在科幻作品《流浪地球》中,科學家們在空間站冷藏了1億顆農作物種子,以防備環境的變化導致作物滅絕。事實上,現實中的作物種質庫,儲存的種質遠超電影中的數量。而且,除了防備滅絕之外,種質庫還承擔著更重要的工作,為作物育種提供基礎資源。
我國每年推廣種植的農作物品種超過5000個,主要糧食作物幾乎全部為自主選育品種,中國糧用中國種,其中,種質庫的作用不可忽視。
位於北京的種質庫是一座長期庫,其主要功能是保存物種,在全國各地,還有10座中期庫。李立會告訴記者,這些種質庫,每年分發的種質資源超過8萬份,供全國各個科研機構使用。
李立會所在的作物科學研究所,也承擔著育種的工作。他告訴記者,在自然界中,人類活動的擴張導致了野生種快速滅絕,而在種植環境中,現代栽培種也在快速替代傳統品種和地方品種。現代栽培種抗性更高、營養更豐富、產量也更高,在種植效益上,遠遠超過傳統品種和地方品種。那麼,為何還要保存那些品種呢?
中國農科院作科所資源中心主任李立會。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現代栽培種確實種植效益更高,但在基因上,卻具有越來越高的遺傳一致性,」李立會解釋說,「這使得作物抗風險的能力降低了。簡單來說,如果在一個區域、一個國家甚至全球,都只種一種作物,一旦出現短時間難以解決的威脅,比如某種新的病蟲害,就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
單一作物造成的風險,其實人類早已經歷數次,19世紀40年代,愛爾蘭馬鈴薯晚疫病爆發,餓死近百萬人,愛爾蘭人口銳減四分之一。上世紀70年代,美國玉米小斑病爆發,導致美國玉米減產165億公斤。
多樣且優秀的品種,是防範類似災難的有效措施,而要育成更多更好的品種,則需要一個龐大的基因基礎。「我們的研究發現,地方品種中,81%的品種具有遺傳異質性,也就是說,它們蘊含著更豐富的遺傳基因。地方品種可能確實產量不高,但它們可能蘊含著許多在某一方面特別優秀的基因,科學家們在育種時,在一個豐富的基因庫中尋找到這些基因,然後不斷培育出更好的、適應不同環境的品種」。
失去的味道其實並未消失
雲南芒市遮放鎮,一種名為「毫目細」的大米被稱為「頂級大米」。在過去曾是貢米,被稱為「遮放貢米」。在今天,每斤可以賣到數百元。這種只在遮放生長的大米品種,在過去幾十年中,一度消失。
不過,消失的遮放大米,並沒有真正滅絕,在國家種質庫中,仍保存著「毫目細」種子。當地申請將早年存入的種子取出,重新繁育,使得「遮放貢米」再次面世,如今已經在當地形成了年產值4億多、幫助當地農民增收近3億元的產業。
類似的還有陝西千陽縣的桃花米,這是一種種子形似桃花的大米,上世紀90年代後逐漸消失,2008年,當地從國家種質庫引回該種子,使桃花米重現人間。
「現代育種,尤其是我們這樣一個人口大國的育種,首先考慮的往往是高產、高營養等因素,保障我們的糧食安全,這是沒有問題的,」李立會說,「不過,近年來,隨著生活水平的提升,也有一些人開始追求口味、風味等,所以,一些傳統的作物也逐漸受到重視。它們可能產量不高,或者在其他方面有缺陷,但卻具有某種特殊的風味,被人們懷念。在今天,有條件的情況下,這些古老的品種,也有了自己的市場,一方面滿足不同的需求,一方面還可以為脫貧致富、幫助農民增收做出貢獻」。
除了大米,還有西紅柿、桃、黃瓜等,近年來都出現了很多傳統品種,它們以「小時候的味道」吸引了不少消費者,也形成一個獨特的小市場。
此外,許多作物還被開發出不同的功能,如觀光、保健等,在國家種質庫,就有過許多這樣的經歷。李立會介紹,「在觀光農業中,一些花用的作物受到重視,比如桃,以前人們選擇栽培的品種,考慮的是果實的品質好不好。但在觀光農業中,人們會考慮它的花好不好看,什麼時候開。在一片桃林中,如果種植花期不同的桃樹,就可以延長觀賞的時間。還有多彩的油菜花、芝麻花等,都有類似的情況。在保健食品業裡,一些傳統的作物,也被發掘出比較好的保健作用,因此重新受到青睞」。
未來仍需加強人才隊伍建設
過去數十年中,無數科技工作者,為保護作物種質資源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然而,種質資源的保護和利用,是持續性的工作,在未來,仍需要社會方方面面的努力。
人才是當前種質資源保護和利用首要的問題,李立會告訴記者,「種質資源保護是公益性的,而且是一個長期且重複的工作,要不斷地搜集各種不同的種質資源,然後鑑定優異的基因,妥善地保存。這和當前的科研評價體系,有一定的錯位。這些年來,我們國家已經出臺了許多相關的文件。未來要吸引更多的人才,需要不斷地落實這些文件,也需要更進一步改革和優化評價體系,使從事種質資源保護的科研人員,能夠獲得更多的認可」。
國家種質庫。新京報記者 王巍 攝
在種質資源利用方面,也需要更有效的利用方式,「利用和利用效果,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們搜集到了好的資源,鑑定出優質的基因,但是否能夠以此為基礎,培育出更好的品種,取決於利用效果。舉例來說,上世紀50年代,我國引進了碧玉麥,和本土品種螞蚱麥組合雜交,當時很多科學家都是用這兩種雜交。但只有當時西北農學院教授趙洪璋培育出了碧螞1-6號6個品種,其中碧螞1號是迄今為止我國推廣種植面積最大的小麥品種」。
如何才能提升種質資源利用的效率,培育出更多的「中國種」,李立會認為,這需要更多的科研人員做出更多的努力,也需要在育種研究的評價體系中,做出更多的改革和完善。「比如智慧財產權的問題,科研評價的問題等。在發達國家,一個新品種的育成,大概需要10-15年的時間,這個周期很長。但我們的科研評價體系,評價的周期沒有這麼長,在未來,應該考慮進一步深化改革,使得科研人員有動力、有耐心花費更長的時間、付出更多的精力去培育新品種。此外,對於育成一個新品種,如何保護智慧財產權也是需要思考的,如果智慧財產權保護不力,也就同樣缺乏育種的動力」。
困難不止存在於育種研究中,種質資源保護同樣如此,「種質資源保護,不只是收集、保存,還有鑑定、尋找優質基因、創製新種質等工作,這些科研工作,同樣需要智慧財產權的保護。」李立會說。
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影 王巍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李世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