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趙敏曦,南加州大學
如果把這場疫情對好萊塢的影響寫成《大空頭》式的劇本,那故事的最開始應當是《007:無暇赴死》的撤檔。
那個時候,行業內還普遍認為該片的改檔是出於對海外市場票房的考量,但兩天之後,西南偏南電影節宣布取消,從那個節點開始一切急轉直下,整個好萊塢猝不及防地加速陷入「大蕭條」的危機之中。
各種大片巨片撤檔,電影電視劇組停工,連鎖院線和獨立影院都紛紛關門,而大量影院小時工和劇組成員面臨失業……這次疫情對好萊塢的影響,可不是我們要晚幾個月才能看到《老友記》重聚特別節目這麼簡單。
在這個娛樂巨頭們都垂直整合業務的泛娛樂時代,每一個環節上的停擺,都會帶來多米諾骨牌一般的連鎖坍塌。
在這樣全景式的巨大衝擊下,好萊塢迅速做出反應,開展了一系列減輕損失的自救行動。這些略顯無力的自救行為,因為是別無選擇的短期應急策略而暗藏隱患,但這些前所未有的措施,也為本來就面臨危機的電影行業提供了新思路和轉機。
或許只有暫時失去電影,我們才能更頭腦清楚地思考電影是什麼,以及電影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當電影院都關門謝客,各大製片廠們必須為自家正在影院放映著的倒黴影片和手上排著隊的待映影片另尋出路。
從目前已有的信息來看,大部分製片廠都選擇把影院關閉前已經在映的影片放到線上點播,而待上映的新片們則是絕大部分延期上映,只有極少部分的中小成本新片直接跳過院線,在線上首映。
目前延期上映的影片中,《007:無暇赴死》和《速度與激情9》確認了推遲後的上映日期,分別在今年感恩節假期前和明年四月在電影院與觀眾見面。而其他影片,包括迪士尼的《花木蘭》《黑寡婦》,派拉蒙的《寂靜之地2》,目前都尚未公布上映日期。
對於這些有票房保障的高成本影片來說,延期上映是最合理的選擇。然而,延期上映的決策背後仍然有尚未解決的重重問題和隱形損失。
第一個問題就是影片營銷和推廣費用,對於這些上映在即的影片,製片廠已經投入了高額的宣發資金,而延期上映意味著這些花銷有相當大一部分打了水漂,在影片真正上映前夕還需要重新開展一輪營銷和宣傳。
由於原定檔期和新檔期之間時間跨度較長,《007:無暇赴死》那450萬美元的超級碗廣告錢算是大部分都白花了,而根據《好萊塢報導》的數據,該片的延期預計會讓米高梅損失3000萬到5000萬。
同時,電影宣發方還必須面臨宣發渠道缺失的新挑戰。好萊塢從來都不是一座單獨執業的孤島,而是與娛樂行業其他版塊緊密相連。
體育行業就是電影業最為重要的廣告投放渠道之一,而當疫情使得體育賽事紛紛停賽,該去哪裡高效地吸引潛在觀眾,尤其是在其他渠道下相對難爭取到的男性觀眾,將是讓宣發方頗為頭疼的難題。
宣發花銷上的損失已經會讓部分片廠有些吃不消,而對於像米高梅這樣的、規模稍小一點的製片廠來說,推遲影片上映可能還會讓短期內的現金流周轉出現問題,造成更為嚴重的財務危機。
除開財務上的壓力,延期上映的項目也讓各大製片廠的影片排期全盤亂掉,直接挑戰了好萊塢約定俗成的檔期模式。好萊塢是有一套毫無新意卻順滑運轉的時間表的,每一年都被劃分成了幾個固定的大片扎堆的檔期,包括各個長周末、由《大白鯊》開闢的暑期檔、闔家歡樂的感恩節和聖誕節假期,和圍繞著奧斯卡的頒獎季。
畢竟一年只有52個周末,在這個有規律可循而競爭激烈的時間表下,確定影片的上映日期就成了一門需要考量各方因素的學問,比如需要為影片選擇能吸引到最多目標觀眾的檔期,同時考慮該時段是否有同類型競品或是與自家其他項目撞車。
所以,大部分製片廠對於手上的大片項目,基本都是要提前兩年開始選定上映日期、排兵布局,在合適的檔期上搶先插上宣布佔領的小旗。然而,疫情導致的延期上映,可能會徹底摧毀這一盤精細規划過的棋局。
作為環球影業最值錢的大IP,《速度與激情》系列選擇的就是最方便也最保險的策略,直接把系列第九部作品挪到了本來為第十部預留的位置,不與自家其他項目發生衝突。但對於其他擁有更多同質內容的製片廠來說,決策就沒有這麼容易。
在這其中,面臨最多難題的肯定是一家獨大的迪士尼。在疫情期間,迪士尼有三部體量較大的影片,《花木蘭》《黑寡婦》《新變種人》,面臨延期上映。
然而,把這三部影片放在哪裡都不算理想。如果把這些影片放到暑期檔,就會和皮克斯今年最重頭戲的《心靈奇旅》(6.19上映)和由巨石強森、艾米麗·布朗特主演的《叢林起航》(7.24上映)產生競爭關係。
然而,再往後到感恩節聖誕節檔期,又有漫威的《永恆族》(11.6上映)和史匹柏的新版《西區故事》(12.18上映)。
以上暑期檔和節日檔排好的片子都是經過了非常認真的前期規劃,且已經投入了大額宣傳費用、被寄予厚望的第一梯隊影片,而在這兩個檔期之間,也有許多迪士尼自家的其他影片,比如《阿特米斯的奇幻歷險》《王牌特工:源起》《瑞亞和最後一條龍》。
迪士尼早就精密規劃好的緊密時間表,似乎是哪裡都塞不下這三部影片,而不論迪士尼是選擇將之後某些影片的上映日期順延,還是選擇將這三部影片硬塞進競爭已經激烈的戰場去搶奪自家其他影片的票房,迪士尼都不可避免地要承受損失。
迪士尼所面臨的困境代表了所有利益相關者將經歷的艱難抉擇,2020這一張本來預先設計好、最大程度規避了風險和競爭的排片日期表,變成了一堆混亂的多米諾牌。
而對於中小成本影片來說這麼多大片延期可能是更致命的消息,本來各大熱門檔期之間是中小成本影片可以生存和喘息的空間,但如果在它們上映的周末空降一個熱門巨片,它們將承受無法想像的票房衝擊。
然而,延期上映這一應急的自救行為,也一定程度為行業打開了一些創新的機會。好萊塢電影確定上映日期的策略流程和整個行業排定檔期的模式已經非常固化,而疫情之下延期上映的操作和這一舉動可能帶來的票房損失,或許會逼迫製片廠們從傳統思維中跳脫出來,發掘一年中其他的有巨大潛力的檔期,對這個年復一年非常無聊的好萊塢日曆做出一些革新的改動。
除了延期上映,製片廠們另一個主要的自救行為是線上點播。這裡的線上點播(video on demand,即VOD),其實與訂閱式流媒體平臺(SVOD)是不一樣的,這個階段開放線上點播的新片,一般的價格是租金19.99美元一部,租下後觀眾有兩天的時間去進行觀看。
一般來講,院線上映的影片有傳統的90天窗口期,即電影院線上映日期與發行DVD或登陸網絡VOD的日期之間需相隔90天,以實現票房收入最大化,保護影院和製片方的利益。
近年來,為了順應當代觀眾的消費習慣,大多數製片廠企圖縮減窗口期,然而這90天一直是影院方死守的底線。
但是,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徹底打碎了窗口期。
面對關門的電影院和被迫下映的影片,第一個迅速做出反應的是環球,把自家正在院線上映的《隱形人》《愛瑪》《狩獵》放上了線上點播平臺。
迪士尼、索尼、華納緊跟其後,迪士尼把新片《1/2的魔法》開放點播,(也讓《冰雪奇緣2》和《星球大戰9:天行者崛起》提前登陸Disney+流媒體平臺),索尼之後會上線範·迪塞爾新片《喋血戰士》,華納也即將上線《猛禽小隊》《紳士們》等疫情期間在映影片。
將已經在影院上映過的電影放上VOD平臺,雖然打破了窗口期,但在特殊疫情下還算可以理解。
但環球影業還做出了一個更向前一步的開拓性行為,將定於4月10日上映的夢工廠動畫片《魔發精靈2》在原日期線上線下同步首映。
在4月10日,《魔發精靈2》將登陸仍在營業的影院,而困在家中的觀眾也可以同步在線上平臺以19.99美元的價格點播觀看。這是第一次,傳統製片廠出身的影片完全跳過院線放映和窗口期,直接走到線上。
影院方面對於環球影業這一舉措是非常不滿的。
美國電影院業主協會的會長John Fithian表示,他們充分理解《1/2的魔法》《喋血戰士》等影片的提前上線,因為這些影片本身正在影院放映,是由於影院的關閉才不得不做出這種挽回損失的決定。
然而,《魔發精靈2》是完全不同的情況。大部分未上映的新片都選擇了延期和改檔,顯示出對傳統影院商業模式和窗口期的尊重,但《魔發精靈2》決定直接無視了影院的商業模式,這絕對是犯眾怒的行為。
Fithian更進一步認為,環球影業方「院線和線上同步上映」的說辭是在誤導消費者,因為環球影業明知道4月10日電影院不可能開門,卻用這種誤導性的說法來掩蓋他們跳過影院直接線上發行《魔發精靈2》的事實。「院線是不會忘記這件事的」,Fithian的措辭非常嚴厲。
電影院與製片廠之間關於窗口期的鬥爭已經持續了很久,而在這次疫情之前,每一次戰役幾乎都是電影院方獲勝,因為院線掌握著真正的權力和製片廠的命脈,只需要簡單地抵制某部影片,不讓它在院線上映,就能重挫片方。
有意思的是,在2011年,也是環球影業的一部影片《高樓大劫案》陷入風波之中,當時環球影業本打算將影片提早上線VOD平臺供觀眾點播,卻在Cinemark等院線威脅要停止放映該片後作罷。
而在《魔發精靈2》之前,片方與電影院針對窗口期最近的一次爭議,是Netflix的《愛爾蘭人》,因Netflix拒絕提供更長的窗口期而被大型院線拒之門外。
然而,《魔發精靈2》與之前這些嘗試都不一樣的地方在於,這一次電影院沒辦法再用下映作為威脅,因為電影院都不開門了。
在這種從未有過的情境下,《魔發精靈2》或許可以真正完成一次對電影商業模式革新的實驗,來驗證跳過窗口期、直接線上發行的操作在經濟上是否可行,試驗19.99美元價格下能有多少盈利空間。
在之前的對壘中,製片廠從沒有機會拿出可以證明新模式可行的證據,但疫情過後,拿著這次試驗中積累的實戰數據,製片廠們可能會第一次有了可以跟院線針對窗口期討價還價的籌碼。
當然,有不少人認為19.99的定價過高,從而對《魔發精靈2》的點播收入並不持樂觀態度,但不管《魔發精靈2》最終的成績如何,它都將成為意義重大的一部影片,而它最終積累的收益數據,要麼會催生出一種新型的VOD電影商業模式,要麼會直接斷送早已夾在電影院和訂閱式流媒體之間且收費過高的視頻點播業務。
然而,雖然有著一定的創新意義,《魔發精靈2》這一商業決策對電影院的威脅和暗藏的隱患仍然是不容忽視的。近年來在流媒體的衝擊下,中小成本影片在影院的生存空間已經很小,許多製片廠在開發項目的階段就不太傾向於選擇中小成本影片。
《魔發精靈2》這類影片的上線,只會讓觀眾進一步認定中小成本影片不需要走進電影院觀看,從而威脅到這類影片走上大銀幕的可能性和影院放映影片類型的多樣性。
雖然影院方面普遍認為環球影業和《魔發精靈2》是這場疫情中的個例,以《神奇女俠1984》為首的大片也紛紛表示一定會院線上映來穩住影院,但《魔發精靈2》會不會鼓勵更多跳過窗口期、傷害電影院利益的效仿者,目前還尚不可知。
不過,在《魔發精靈2》之後已經又有了一部電影,派拉蒙的喜劇《愛情鳥》,決定放棄院線直接上線Netflix。雖然Netflix的訂閱機制和《魔發精靈2》選擇的租賃式VOD不屬於同種商業模式,但都對電影院形成了不小的威脅。在疫情過後,院線與製片方,電影院與流媒體之間的戰火肯定會更猛烈。
毫無疑問,在疫情之下,整個行業中受到最嚴重最直接衝擊的是電影院。美國的三大院線,AMC、Regal和Cinemark,都在全國範圍內關閉了影院,而其餘更小型的影院更是早早關門。最熱門的暑期檔就在幾個月之後,但電影院什麼時候能重新開門還是未知數。
在所有銀幕都黯淡了的情況下,影院能採取的自救方式很有限。目前,影院業主已經聯合呼籲國會和川普採取緊急措施,為影院提供經濟援助。
以導演埃德加·賴特、克里斯多福·諾蘭為首的電影人和媒體,也都紛紛站出來呼籲觀眾在特殊時期支持電影院,比如選擇在疫情期間不取消影院會員,或是買幾份會員送給朋友,並且最重要的,在疫情結束後回到電影院。
除了這些情深意切、用愛發電的呼籲,疫情的壓力也催生出了一些創新的火花。美國的藝術電影發行商Kino Lorber,就上線了名為Kino Marquee的線上雲影廳服務,以幫助疫情期間關門的獨立影院。
目前該服務只包含了去年坎城評價頗好的影片《巴克勞》,觀眾到Kino Marquee的《巴克勞》電影頁面上,可以看到「選擇你附近的電影院」的選項,而點進影院的連結,會自動跳轉進一個模擬該影院的線上影廳。
觀眾在支付了12美元的虛擬電影票錢後,就可以線上觀賞影片,而這部分票房收入,會像正常上映的電影一樣由影院方和Kino Lorber分攤。
Kino Lorber的院線發行負責人針對這一創舉表示,如果沒有這些獨立影院的支持,Kino Lorber的電影們根本沒處放映。所以,在影院們關門的情況下,Kino Lorber理應想出新型的合作方式來提供幫助。
在《巴克勞》之後,還會有更多來自Kino Lorber的藝術電影以相同模式在虛擬影院放映,為困境中的獨立影院創收。在電影行業這個環環相扣的生態系統中,或許只有這樣的支持和互助,才能真正讓一整個行業渡過難關。
雖然這場疫情讓電影院損失慘重,但有不少創作者和業內人士都對電影院的未來持非常樂觀的態度。
畢竟,被困在家中數月的人們,在解禁之後一定想要出門走走,也一定想要擁有群體的、社交的體驗。正所謂失去了才會知道珍惜,被這場疫情奪走的影院觀影體驗,或許也讓部分觀眾們第一次領會到電影院對於他們生活的不可替代性。
正如諾蘭在《華盛頓郵報》的文章中寫到的那樣,「我們需要電影提供的那些東西。也許,像我一樣,你以為你去看電影是為了環繞聲、花生巧克力,為了汽水爆米花,或是電影明星。但其實不是。我們去電影院,是為了彼此。」這就是電影院存在的最純粹的意義。
當整個娛樂行業陷入危急時刻,在疫情之前就已經顯露出優勢的流媒體們似乎成為了唯一贏家。
尼爾森調查發現,疫情期間全美的流媒體使用量增加了13%,Netflix在此期間上線的熱門劇集《王國》第二季和《名校風暴》第三季,以及Disney+緊急搬來的《冰雪奇緣2》和《星球大戰:天行者崛起》,想必都替宅在家中無事可做的觀眾們消磨了好一部分時間。
而Netflix,也率先宣布設立1億美元基金以幫助在疫情中失業的業內工作者,且此資金並不僅局限於支持自家的作品和員工,而是支持更廣泛的電影和電視行業。在疫情過去後,曾經不受待見的Netflix在整個影視行業的地位或許會有不少提升。
在接下來的四個月時間內,會有三家新的流媒體平臺陸續上線:專注於短視頻的Quibi、NBCUniversal旗下的Peacock,和華納的HBO Max。
在疫情的特殊情況下,流媒體大戰中的新玩家們將會有非常難得的開局優勢,有望吸收到遠超預期數量的用戶。畢竟觀眾們現在沒法把錢花在電影票上,那不如拿這部分錢去看看全十季的《老友記》。
而更小眾、更偏重藝術電影的流媒體平臺們,比如影迷們都非常熟悉的標準收藏(Criterion Collection)旗下的Criterion Channel、專注於恐怖電影的Shudder、有非常多獨立電影和外語內容的IFC Films Unlimited,也都趁著潛在觀眾在家中這一時間點,推出了各種免費試用計劃,以推廣平臺知名度並吸引更多用戶。
這次疫情,可能是這些小眾流媒體平臺完成商業突破的最好機會,而在這之後,流媒體大軍們或許也會迎來更多樣的內容和更細緻的用戶分類。
然而,正如前文所說,整個好萊塢是一個互相牽制的多米諾牌陣、一個大魚缸一樣的生態系統,當整個行業都陷入危機之時,沒有一個參與者是能置身事外的。
就算Netflix在疫情期間得到了播放量的大幅增加,它也必須面對自己原創項目停工的各種損失,而Disney+和之後上線的Peacock,或許也會受到母公司旗下遊樂園關門和各種供應鏈、產業鏈停滯甚至斷裂帶來的負面影響。
而且,不管是電影院、19.99美元一部的視頻點播,還是靠賺取訂閱費存活的流媒體平臺,都必須面對一個殘酷的事實,即這場疫情之後消費者可支配收入的大幅減少。
將眼光放到好萊塢之外,疫情帶來的失業和經濟下行的陰影在之後會慢慢籠罩,而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娛樂形式,對於收入驟減的家庭們都會成為不再必要的消費。
在這場不知還要持續多久的疫情之下,即使好萊塢及時開展了各類自救行為,即使部分行動預示著新商業模式的可能、創新的閃光,顯露著行業互助的溫情,這些積極的意義都無法完全抹去疫情帶來的慘重損失。
這場疫情,是讓好萊塢元氣大傷、墜入谷底的大危機,而好萊塢的從業者們除了自救和互相支持,或許也只能祈禱疫情早點過去,夏日能早點到來,電影院重新開張,熱愛電影的觀眾坐滿每一席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