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卡根-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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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對《藍色星球2》恨鐵不成鋼的吐槽:
如果要給旁白配音界的大師排個位要怎麼排?每個人都崇拜詹姆斯·厄爾·瓊斯,而他本人又崇拜摩根·弗裡曼,那麼弗裡曼和他的上帝之聲是否也有偶像呢?如果有的話,那一定是偉大的自然之聲:大衛·阿滕伯勒爵士!
在最近剛剛播出的《藍色星球2》,即紀錄大片系列《地球脈動》的最新作中,阿滕伯勒說:「無邊無際的大海,讓我們心生敬畏,感到驚奇,但有時也會讓我們感到恐懼。」 說的沒錯,在長達七個小時的《藍色星球2》中,阿滕伯勒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充滿驚奇與恐懼的海洋,以及前所未見的神奇生物與地理景觀。
一條海鰻潛入了位於海底的一片有毒鹽湖,然後出現中毒性休克,它在痛苦中扭曲抽搐,瘋狂痙攣,最終又安然無恙地遊走,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抹香鯨一家潛到海面以下數百米深的區域獵捕魷魚,我們通過附著在抹香鯨體表的攝像鏡頭和它們一起展開捕食。一條章魚在快要被鯊魚吞噬的危急時刻,突然把觸手伸進了鯊魚的腮中,令它無法呼吸,最終只能鬆口作罷。在這個過程中,章魚的皮膚(如果那個真的叫皮膚的話)始終閃爍著炫彩的電光,宛如夜店中的女王。
這些令人頭腦爆炸、脊椎發麻的震撼影像,都來自 BBC 旗下的自然歷史小組花費五六年時間、在世界各地採集的珍貴資料,讓我們可以一邊吃著葷腥大餐,一邊欣賞這些神奇的生物,確實是令人敬畏而驚奇。
可惜,在《藍色星球2》的呈現中,海洋似乎只有驚奇(海洋裡明顯已經沒有太多魚了,這也是這部紀錄片一直在向我們強調的問題),而這種驚奇感很快就消退不見。片中的美麗鏡頭和神奇生物實在太多太多,多到讓你只想看些平淡的東西放鬆一下。
而如果你是我,估計每集紀錄片看不到十五分鐘,就會想趕緊看點清淡的換換口味。這就像是走進一座掛滿了各種版本的《霧海上的旅人》的博物館,逛了一段時間後,你的心裡只有一個疑問:這麼酷的東西怎麼會變的怎麼無聊?
為什麼《藍色星球2》的新鮮感會退的這麼快?仔細分析,你就會發現這部紀錄片的手法其實非常廉價,都是把好萊塢大片中學來的那套反覆使用。出現動物的時候就用慢鏡頭,貼上漢斯·季默特別定製的背景音樂,再加上一些特殊音效(聽到那些海豚發出放屁一樣的聲音時,我就忍不住腦補音效人員的製作現場),一切OK!當其中一集把同樣的套路照搬在了一隻小黃鴨身上時,你就知道他們真的黔驢技窮了。
《藍色星球2》中有好幾集(尤其是第一集)都陷入了敘事混亂,影片內容在時間、空間、物種之間來回跳躍,除了一個一個的鏡頭之外,根本沒有場景或意義可言。難怪大家都是飛完才看這部紀錄片的,不然你根本跟不上它的節奏。
唯一的亮點是《藍色星球2》的第二集。這一集講述的是深海地帶,主題鮮明、影像奇異,讓人難以自拔。通過跟蹤一頭鯨魚屍體如何從海洋表面一路沉到海底,在你的腦海烙下一個深刻的概念:深度在海洋中扮演著一個重要的角色。你的頭腦中立刻形成了一個鮮明的關係圖,永遠不會消失。
和俗套的畫面一同出現的還有俗套的旁白。阿滕伯勒不止一次一本正經地說過 「獵人……變成了獵物」,以及某一物種的雄性 「腦子裡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最讓人受不了的是,當一頭雄魚在和競爭對手爭奪交配權時,阿滕伯勒居然說他 「佔據了杆位(有利位置)」,你這叫我以後還怎麼嚴肅地看納斯卡汽車大賽?
然後,仿佛是為了通過特殊的語言來展現驚奇感,阿滕伯勒開始忘掉了主謂賓。當銀幕上出現大量生物時,他不是直接用正常的句子說 「這些是帝企鵝」, 而是先念出他們的名字,停頓一下,然後加上它們的數量,比如 「座頭鯨……數以百計」,「灰礁鯊……數以百計」, 兩分鐘後,又來一句,「鳳尾魚……數以百萬計」,「飛旋海豚和烏翅真鯊……十萬餘條」。 等下出現海島他也是這個說話套路。
當然,這些都是小問題,但隨著故事的深入,反反覆覆聽見他用同樣的表達方式說話,就會讓你無比懷念正常的語法。父母從小教育我們怎樣說人話,而在這部嚴肅的紀錄片中,我們聽到的卻是像三歲小孩說出來的旁白。如果阿滕伯勒要給一部講述創世紀的影片做旁白,當高清解析度的太陽、月亮、海洋在銀幕上逐一浮現時,阿滕伯勒也許不會說:「要有光」,而是緩緩吐出一句:「光……有了。」
這不是雞蛋裡挑骨頭,有些時候這些旁白臺詞確實影響了我們對影片內容的理解。「潮水開始轉向,」 阿滕伯勒說,然後他誇張地停頓了一下,才把句子說完:「這將是繁衍的時刻。」 但是,因為前面已經出現了很多爛俗的文字梗和雙關語,加上他這裡是在講述海洋,觀眾會很疑惑,他是在說因為潮水開始轉向,所以能刺激魚群繁衍,還是用潮水轉向比喻形勢變化,表示繁衍的條件更好了?這裡給各位自然紀錄片製作者踢一個誠懇的建議:下次在討論魚的時候,就不要使用和魚有關的比喻了。
到了最後一集,就成了完全聚焦人類對海洋造成的可怕破壞,這也正是《藍色星球2》的終極目標,也是《地球脈動》系列作品的終極目標:讓觀眾對自然世界形成強烈的好感,鼓勵我們把大自然從死亡線上拯救出來。你可以感覺到這個系列的主創和阿滕伯勒有著強烈的使命感,在看他們的紀錄片時,你總能感受到其中的高尚情操。這種使命感無可厚非,並且值得稱道。可是,自詡為大自然的代言人之後,這種使命感似乎蒙蔽了他們的眼睛,讓他們沒能做到真實地展現自然和與自然接觸的感覺。
我的意思是,他們應該追求一些更新鮮、更具原創性的東西,而不是一味讓觀眾驚嘆。雖然這些影像第一眼看上去讓人耳目一新,但實際上並非如此。真正的驚嘆,應該是通常不接觸自然的人接觸自然時產生的那種感覺,是在不經意間自然萌生、而當我們去留意的時候又悄然消失的感覺。
真正的親近自然,應該要和其他親近關係一樣,包含豐富的情感:驚奇和熱愛不能少,但同時還有有欣賞、厭倦、恐懼、憤怒、鄙夷。我敢說如果自然紀錄片不局限於單一的情感,不局限於這種上帝視角,肯定能更容易讓觀眾親近自然。比如說,自然有時也很無聊,動物也經常犯傻。我們就不可以像嘲笑我們的傻逼朋友一樣嘲笑它們嗎?
這樣的例子也不是沒有。比如《狐獴莊園》(Meerkat Manor)並沒有什麼驚爆眼球的驚奇場面,而是不知疲倦地在同一片區域拍攝同一群生物,但卻能長時間地為觀眾傳授知識,提供幽默。至於對自然的負面情感,著名美國作家安妮迪拉德(Annie Dillard)就在作品中表達了對自然世界的憤怒與恐懼:
我不知道大自然生生不息為何如此令人恐懼。也許是因為大量的證據都表明,我們珍視的出生與成長其實是普遍而盲目的,生命其實廉價得讓人害怕,大自然雖然慷慨給予生命,但也視生命如草芥,在這種對生命的肆意浪費中,總有一天我們的生命也會被輕易拋棄。每一枚熠熠閃光的新卵最終都難逃一死。
我承認如果有一天出現了一檔能打我臉的自然節目,我一定會後悔說了這麼多話。阿滕伯勒的紀錄片雖然
存在諸多局限,但依舊是汙濁的電視海洋中難得的一股清流。或許除了這樣的紀錄片之外,真的找不到更好的方法讓數以百萬計的觀眾愛上自然。不過,既然《地球脈動》和《藍色星球》是大部分觀眾唯一觀看的自然紀錄片,那就意味著他們的內容非常重要,所以把他們的內容做好也愈加重要。可是現在,我已經開始審美疲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