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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六歲多的兒子坐在陽臺上曬著太陽,我說春天好像來了。兒子說已經是春天了。我說那你背誦一首關於春天的詩吧,比如《詠柳》。兒子說,我看不見柳樹,柳樹離得太遠。確實如此,從大年三十開始,我們一家就沒有出過門,把餐桌騰出來打桌球,下圍棋,翻魔方,玩大富翁遊戲,做各種各樣的美食,然後使勁地睡覺,由於新冠肺炎的暴發,這是大多數人這個春節普遍的生活,安靜而又帶著焦慮,沉悶而又充滿希望。
我忽然想起十八年前,同樣是這麼一個春天,我獨自到上海旅遊,從地鐵二號線走出來的時候,被眼前的情景嚇壞了,在華燈璀璨之中有一片金碧輝煌的建築,我覺得那裡邊應該住著神仙一樣的人。我靠近一看,果然不錯,叫靜安寺。我一直認為,只有山上才有寺廟,才是菩薩顯靈的地方,上海這麼發達繁華,菩薩能安全降落嗎?它們有用武之地嗎?而且一路之隔就是百樂門,這怎麼可能是佛門淨地呢?我住的便捷式酒店就在不遠,推開房間窗戶都能看到那座尖頂,像如今的信號天線,時時刻刻都在傳遞著人間的消息。於是,第一天,本來要去陸家嘴,我把行程改變了一下,首先去了靜安寺。靜安寺的香火很旺,也非常氣派精美,這深深地打動了我。從裡邊出來的時候,我腦海裡一直在想,如果讓我留在寺廟,我能幹點什麼呢?撞鐘嗎?我不知道應該撞多少下;敲木魚嗎?我不是高僧大德;灑掃寺廟嗎?我很難保持這種低調;我更不能給菩薩塑像,我是一個不太乾淨的人,我塑的像估計菩薩是不願意附身的。我唯一想幹的,有信心幹好的,恐怕是打一打佛龕,或者給事佛的和尚們打一扇窗戶,因為我小時候跟著學過幾年木匠。
也許受到某種指引,從靜安寺出來,我遇到一個報刊亭,報刊亭當年可是上海一景,由於工作關係,我買了一張報紙,再看看下邊的地址,竟然非常巧妙,就在酒店隔壁,我立即無知無畏地打電話過去,要找他們的社長聊聊。社長也姓陳,說你來吧,十分鐘時間,我要開會了。他見到我,直接就問,你覺得我們報紙怎麼樣?我說,很臭。他說,為什麼啊?我說,都是打打殺殺的新聞,讓人看著不舒服。社長說,怎麼才能讓人舒服?我說,你辦公室可以看到靜安寺,我們應該像事佛一樣辦報紙,利用報紙這座「寺廟」,傳播一些善意的消息,比如設置「解憂臺」,解決市民柴米油鹽的煩惱,設置「情感熱線」,解決市民情感方面的困惑,設置「愛心捐助」,在窮人和富人之間建立互動……談了兩個小時,臨別之時,社長問我,你願不願意來工作?我說,為什麼?他說,可以看到靜安寺。此後很多年,我坐在辦公室裡,收集著五花八門的線索,再安排記者一條條地加工成新聞,每次在判斷新聞價值的時候,我就透過玻璃窗戶看一看靜安寺的尖頂,以便接收積極正確的信號,時時提醒自己,不要看不起任何人,要善待每一條生命,促進人與人之間友好相處。
後來別人問我,你為什麼選擇上海,我的答案是我喜歡美女,在南京路和外灘看到美女如雲的時候,我就決定留下來了。其實,情況非常簡單,就因為看得見靜安寺,我覺得擁有寺廟的地方,人是有善修的,是有底線的。然而,我的老家沒有一座寺廟,我們有災有難的時候,都是向死去的親人磕頭下跪,不管他們轉世的時候是升天為神還是落地為草,有沒有拯救我們的法力。我老家叫塔爾坪,又叫大廟村,原來也有一座寺廟,寺廟上掛著鈴鐺,隨風一吹就叮叮噹噹地響,可惜在一個沒有敬畏之心的時代被一幫人拆除了,所以從小時候開始,我就非常希望有人把它重新蓋起來。某一年,小學同學在外邊發了大財,回來買下那塊地皮,蓋出了村子裡第一座樓房,我每次回去探親的時候,看到那座土氣的房子就非常沮喪。
上邊只是我寫《止痛藥》的背景。我寫了很多進城故事,似乎打動了許多人,我自己並不滿意,或者說是有局限的,人與人之間是割裂的,是彼此不認可的,甚至是彼此蔑視的,這次動筆之前,在一位法師的帶領下,我登上了靜安寺的塔頂,想以菩薩的角度俯視一下這個世界,我的心頭靈光一閃,那麼多香客,不管從哪裡來,不管到哪裡去,他們只管下跪磕頭,從來不去追問菩薩到底是由什麼人修過來的,他們之間如果有血緣關係的話,共同的血液應該是光,共同的基因應該是善。最後,我的目光落在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少婦身上,她們合起雙手虔誠地祈禱著,我無法判斷她們是城市人還是鄉下人,更不明白她們是受難者還是贖罪者,這就是鳳妹和鳳姐的原型,她們的形象是清晰的,身份是模糊的,這才是大移民時代應有的特性。
在自我閉關的這個春天,兒子和他媽還玩了一個遊戲,叫作莫比烏斯帶,一張白紙條,明明有兩個面,如果把兩頭銜接起來,它立即變成了一個面,永遠沒有正反,永遠不會結束,這是不是非常神奇?如果城市文明是一個面,鄉土文明是另一個面,《止痛藥》的意圖是想製作一個莫比烏斯帶,把芸芸眾生放在同一個維度裡,讓你看上去拯救了別人,其實是別人正在拯救著你,估計這就是天地綿綿、人世輪迴的樣子吧?至於《止痛藥》的藥理是什麼,非常簡單,那就是愛。愛,是死亡的果,也是活著的因。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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