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士嘉沒有看到「兩彈一星功勳獎章」殊榮公布的那一天。她於1986年去世。在她逝世一周年的紀念大會上,錢學森透露了這樣的細節:「在我和蔣英每隔一個月去協和醫院看她時,儘管她疾病痛苦,但她和我們所談的,仍然都是國家和世界的大事,而且『事理看破膽氣壯』。」如今,中國航空航天事業的巨大發展,與陸士嘉當年的辛勤耕耘有著莫大的關係。
編者按:近日,中國成功發射「天問一號」探測器,開啟首次自主火星探測任務,這是中國航空航天事業的巨大突破。這個消息,也令國人振奮不已。
中國航空航天技術的發展,離不開一代又一代航天人的辛苦付出。在這些航天前輩中,陸士嘉教授不得不提。她是世界流體力學權威普朗特教授唯一的亞裔女博士,是北京航空學院(如今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的籌建者之一,她還創辦了中國第一個空氣動力學專業,對於中國航空航天事業,她起到了奠基作用。
陸士嘉出生在清末亂世,在襁褓之中就遭遇家庭重大變故,之後在舅舅施今墨的幫助下,逐漸成為享譽國際的大科學家。
本文作者施小墨是陸士嘉的表弟,通過文章,他講述了陸士嘉不平凡的一生。
提及陸士嘉,不少科學家以及學者,對她都不陌生,她是中國著名流體力學家、教育家。
對我而言,陸士嘉多了一重身份,她是我的表姐:我父親是施今墨,陸士嘉就是我姑姑施桐君的女兒。
陸氏家族是一個大家族。陸士嘉的爺爺陸鍾琦,是光緒十五年的進士,後任江蘇布政使。1911年,陸鍾琦被任命為山西巡撫。10月6日,陸鍾琦來到太原。陸鍾琦抵達太原僅僅四天之後,辛亥革命爆發。10月22日,長沙、西安同日響應,對山西產生強烈衝擊,陸鍾琦命令平陽清軍布置河防,預防陝西革命軍進入山西。
陸鍾琦的三子陸光熙雖出身官宦之家,但與當時很多的年輕人一樣,對革命充滿熱情,他畢業於日本士官學校,並參加了同盟會。1911年10月27日,陸光熙從北京來到太原。有說法認為,陸光熙是奉命返回山西,說服陸鍾琦「和平讓渡」以避免革命。
10月29日拂曉,太原新軍發動起義,他們衝入巡撫衙門,將到太原僅23天的陸鍾琦殺害,三子陸光熙也被槍殺。起義士兵衝入內室,陸鍾琦的妻子唐氏被殺,13歲的長孫也被刺傷。幸運的是,陸鍾琦的兒媳、陸光熙的妻子施桐君和女兒陸秀珍(後改名為陸士嘉),在衛兵的幫助下,逃過一劫。那一年,那個叫陸秀珍的女嬰還不滿一歲。
施桐君在京城的弟弟、著名中醫施今墨得知消息後,便將姐姐施桐君接到京城。施今墨早年追隨黃興,曾參與辛亥革命,因此他對姐姐特別關愛。施今墨為姐姐施桐君在和平門附近購買了一個小四合院,施桐君一家算是安頓了下來。
幾年後,陸士嘉進入北京師大一附小讀書(1920年,鄧穎超曾在這所學校任教),在陸士嘉的班上,有兩個極投緣又愛較勁的男生,輪流佔據著班級第一名。一個叫張維,另一個叫錢學森。
陸士嘉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有位同學借給她看了一本書,名為《居裡夫人》。陸士嘉內心深受震動,決心學習理科,做中國的「居裡夫人」。1926年,她目睹了「三·一八慘案」,其中有一些犧牲的女性名字中都有「士」字,她遂改名為陸士嘉。
1929年,張維考入唐山交通大學(現西南交通大學)土木工程系,錢學森則進入了鐵道部交通大學上海學校機械工程學院鐵道工程系,陸士嘉則成為了北京師範大學物理系唯一一名女生。若干年後,張維成為了陸士嘉的丈夫,而錢學森則與陸士嘉在學術上同宗(陸士嘉是「近代流體力學之父」普朗特的關門弟子,和馮·卡門為同門師兄妹,而馮·卡門正是錢學森的導師)。
1937年,張維考中「中英庚款」前往英國深造,而陸士嘉由於看到日本飛機在中國狂轟濫炸,於是決心學習航空專業。在舅舅的資助下,陸士嘉選擇自費出國。在出國之前,兩個早已暗生情愫的年輕人舉行了訂婚儀式。
在訂婚儀式上,除了交換戒指,陸士嘉鄭重地送給了張維一支鋼筆,筆桿上有她親筆刻寫的四個字:「勿忘祖國」。
1937年7月16日,陸士嘉和丈夫張維告別了親人,登上南下的火車去南京辦理出國留學手續。
第二年,陸士嘉隻身來到德國哥廷根大學,要求拜見普朗特教授。當時德國哥廷根大學的普朗特教授是世界流體力學的權威,但是他對陸士嘉很不耐煩,對於陸士嘉向他求學的請求,他多次拒絕。陸士嘉不屈不撓,普朗特教授勉強答應和她見面。見面時,普朗特教授拿了幾本書給她說:你先回去看看書了解什麼是流體力學,兩個月後來考試。
兩個月後陸士嘉如約來找普朗特,普朗特竟將此事忘記,但又不能食言,只好出了幾道題,希望她知難而退。沒想到陸士嘉很快答完卷子,而且全部正確,面對這樣一個頑強聰慧的中國女子,普朗特破例正式同意收她為關門弟子。
1942年初陸士嘉以一篇《圓柱射流遇垂直氣流時的上卷》的論文,給她的博士研究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這篇論文,受到普朗特教授大大的稱讚,並出面推薦她為德國最具盛名的洪堡獎學金的獲得者。
留學期間,表姐一家在德國經歷了整個「二戰」。在德國本土,主要的食品如麵包、黃油、肉食、奶蛋等都實行配給制,憑票供應且逐月遞減。黃油由每人每月500克漸漸減到250克、125克乃至50克。肉類就更慘了,到1943年初,每人每周才供應50克,這點肉小貓吃都不夠塞牙縫的,甭說人了。
1945年日本投降,戀戀不忘祖國的陸士嘉與丈夫張維,帶著4歲的女兒張克群,立即從瑞士繞道香港回國,歷經艱辛,他們於1946年終於返回祖國。他們倆先在天津北洋大學任教,之後回到清華,成為清華大學教授群裡閃亮的「雙子星」。
表姐曾經給我們講過當年回國時的一個故事。陸士嘉留學德國期間,曾居住在哥廷根著名物理學家R·波爾(Poll)教授家中。因為日本已經戰敗,德國納粹勢力也日薄西山,波爾得知陸士嘉夫婦要回中國時,他把生平積蓄的1公斤左右的白金(鉑)託付給他們,讓他們帶回中國幫助保存。波爾還鄭重聲明,因為戰亂,這些白金如有遺失,絕不要求賠償。陸士嘉夫婦承諾幫波爾教授保管。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中國與聯邦德國長期未建交,通訊斷絕,直至1958年民主德國德勒斯登高工霍夫曼教授來華訪問時,陸士嘉得知他與波爾教授很熟悉,且常有來往,陸士嘉便向霍夫曼教授講起了這段往事,並請他將1公斤左右的白金原封不動地帶給波爾教授。
由此可見,表姐有著良好的品質:守信用,不忘恩。這種品質經常體現在她生活中。我的父親曾資助她求學,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家有困難時,他們也非常無私地資助我們,讓我們渡過了難關。有趣的是,張克群的兒子高曉松,以前在節目裡說,他出生在名醫之家,吸收了「仙氣」,這是玩笑之言,但他的確是出生在我們家。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張維和陸士嘉都被下放到江西的一個農場,而他們的女兒張克群又懷孕了,沒有地方住。我父母就讓張克群住在我們家,沒多久,高曉松便在我們家出生了。
表姐這一生是不平凡的,她為國家航空航天事業做出了極大的成就。最令人欽佩的,還在於她腳踏實地,淡泊名利的高尚品格。
1952年,中央決定創建一所新型的航空高等學府——北京航空學院。陸士嘉擔任建校籌備委員會委員。建校之初,陸士嘉和教師們一起製作建校規劃模型。學校成立後,陸士嘉成為北航第一任空氣動力學教研室的主任。她始終在第一線擔任教學工作,為學生講授理論空氣動力學等課程。1954年,在她主持下,招收了該學科最早的研究生。
1981年中科院學部要增選委員(相當於後來的院士)。當時,每名委員候選人必須有3名學部委員推薦才可以,而推薦陸士嘉的有7名學部委員,其中就有人稱「教育宗師,科學泰鬥」的嚴濟慈老先生。在第一輪討論時陸士嘉即已被通過。等到有關負責人拿著表格請她填寫時,陸土嘉問:「我並沒有申請要當學部委員,怎麼要我填表?」人家告訴她,這是多位老先生聯合推薦的,陸士嘉卻真心地說:「我覺得我做學部委員不合適。第一,我回國以後,主要做教學工作,研究工作做得不多,第二,我年紀老了,身體也不大好,為國家出不了多少力了,應該讓年輕人上。」經過多次做工作,陸士嘉才勉強填了表。
第二次討論時,陸士嘉被一致推選為候選人之一。可當人家通知她時,她又猶豫了。想來想去,她決定還是把有限的名額讓給年輕人。陸士嘉給中國科學院學部寫了一封信,言辭懇切地要求從候選人中刪去她的名字。中國科學院在回信中盛讚陸士嘉的高尚情操,當時的媒體還將此事作了報導。連嚴濟慈老先生都為她的行為感動欽佩:「別人打破頭要我推薦,我都推脫了。可我推薦了陸士嘉,她自己卻給辭了!」
陸士嘉沒有看到「兩彈一星功勳獎章」殊榮公布的那一天。她於1986年去世。在她逝世一周年的紀念大會上,錢學森透露了這樣的細節:「在我和蔣英每隔一個月去協和醫院看她時,儘管她疾病痛苦,但她和我們所談的,仍然都是國家和世界的大事,而且『事理看破膽氣壯』。」如今,中國航空航天事業的巨大發展,與陸士嘉當年的辛勤耕耘有著莫大的關係。
2017年,在陸士嘉先生誕辰106周年之際,為了紀念她對我國航空航天事業所作的貢獻,北航將她創辦的風洞實驗室命名為陸士嘉實驗室,同年,以她名字命名的士嘉書院在北航成立。
雖然表姐已經去世多年,但她的音容笑貌依然歷歷在目,她永遠是我人生的楷模。
(原標題:北航籌建者之一、中國的「居裡夫人」陸士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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