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10月,一隊豪華的馬車緩慢地沿著大運河古道行駛著,拂過馬車的風帶著盛夏殘餘的氣息與秋日的涼意,吹得馬車上懸掛的鑾鈴叮叮作響。
一隻布滿青筋的手輕輕挑起車簾,從此處向裡望去,一位老人端坐在馬車內,手中抱著一個咿呀學語的女嬰。
這隊馬車上載著的是新被升為山西巡撫的陸鍾琦,而他懷中的嬰孩便是著名的流體力學家陸士嘉。
圖 | 陸士嘉
儘管清政府已行將就木,但固執的陸鍾琦仍舊聽從其調令。然而此去看似是升遷,實則卻是危險重重。
這並非虛言。陸鍾琦抵達太原不久,晉系軍閥首領閻錫山便帶著起義軍衝進巡撫衙門,未等陸鍾琦一句「爾輩將反邪」落地,起義軍便將他亂槍打死。
一片混亂中,陸鍾琦的兒媳施桐君抱著尚是嬰孩的陸士嘉在僕人的幫助下倉皇逃走。
尚且懵懂無知的陸士嘉是不幸的,她襁褓時便慘遭滅門,但好在她仍有親人在世。在中醫聖手施今墨舅舅的幫助下,陸士嘉與母親在京城安頓下來。
此時,陸士嘉尚未改名,名叫陸秀珍。
對於學習,陸士嘉從小便表現出了超人的天賦。她天資聰穎,以第四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師大一附小,與錢學森成為同班同學,也是在這裡,她認識了自己未來的丈夫——著名的力學專家張維。
12歲那年,陸士嘉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滿腹經文的語文老師講課講的生動有趣,引導她愛上了文學,從中國的魯迅到外國的大仲馬,這些人的著作無一不影響著她三觀的形成,而對她影響最深遠的,就是《居裡夫人傳》。
初中二年級時,陸士嘉借到一本書名為《居裡夫人傳》。如同奔流的小溪終于于入海口與容納萬物的的大海初遇,在這本書裡,她看到了廣闊的、未知的全新世界,明白了女子也可以留名千古,在萬人敬仰的居裡夫人的面前,她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如嬰孩撲入母親的懷抱,陸士嘉在這本書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歸屬感,也是因為這本書,她下定決心學理科,當中國的居裡夫人。
在她貪婪地吸取愛因斯坦、牛頓等人遺留的知識時,變故發生了。
圖 | 陸士嘉與先生張維
1926年,陸士嘉15歲那年有大學生因向政府請願而犧牲,這對她觸動很大。她反反覆覆讀報紙,發現犧牲的女性名字中大多叫什麼士,因此將名字中第二個字改為「士」,其後加上「嘉」字,從此正式改名為陸士嘉。
1929年,陸士嘉順利考入北京師範大學物理系,成為了該系唯一的一名女生,而愛情也悄然而至。
同窗多年,陸士嘉與張維早已互相情根深種,於是水到渠成地在於1937年訂婚。訂婚時,陸士嘉送予張維的定情信物是一支鋼筆,上面刻著「勿忘祖國」。
時值日本全面侵略中國,國家風雨飄搖,局勢不得不讓陸士嘉與張維開始考慮出國留學事宜。
訂婚同年,張維考中第5屆「中英庚款」,獲得了留英指標,而陸士嘉因日本空軍轟炸侵華而下決心改學航空,自費前往德國。
圖 | 1937年 乘船赴歐洲途中
多年以後,陸士嘉的外孫高曉松在講述這段歷史時,是這樣描寫的:「看著滾滾的黃浦江和停在附近的日本軍艦,聽著遠處傳來隆隆炮聲,當時全船的留學生是哭著和中國告別的,發誓學成報效祖國。」
在那個年代,儘管國家式微,但從不缺少愛國志士,他們如微弱的螢火,抵抗著黑暗的侵蝕。
前往德國的陸士嘉決心拜師當時世界頂級的流體力學家普朗特教授。
普朗特教授是一位科學狂人,錢學森的導師馮·卡門正是他的學生之一。在季羨林筆下,普朗特教授「抵死忠於科學研究」,原因是當英國飛機炮轟德國時,他竟在研究炸彈的氣流是如何摧毀短牆的。
想拜這樣一位熱愛科學至入迷的老教授為師自然不是一件易事。事實也是如此,陸士嘉三次拜訪,才終於見到普朗特教授。
面對陸士嘉,普朗特教授最初很是輕視,當時他並不相信女孩子能懂極富邏輯的流體力學,更不用說她來自落後的中國。
但陸士嘉抱著一股「你看輕中國人我偏要爭口氣,證明中國人能行」的信念,向普朗特教授提出考試的要求。普朗特教授架不住她的堅持,同意了這要求。
即便如此,他也並沒有放在心上,甚至兩個月後,陸士嘉前來考試時,他還問出「你又來做什麼」這樣的問題。
但最終陸士嘉以優秀的答卷證明了自己,成為了普朗特教授唯一的外國學生,也是唯一一個女學生。
圖 | 陸士嘉在國外
讓挑剔的普朗特教授在關門後再次收徒,還是個外國女學生,這在當時的德國人看來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但陸士嘉做到了,並且在1942年以《圓柱射流遇垂氣流時的上卷》論文獲得了德國最高等級的博士生學位,向世人證明了普朗特教授當時決定的正確性。
1942年對陸士嘉與張維來說是重要的一年,在這一年末尾,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張克群出生了,這便是著名音樂人高曉松的母親。
1946年,闊別祖國九年之後,陸士嘉與丈夫張維重回祖國,他們先後到上海同濟大學、北洋大學任教,後應著名科學家錢偉長的邀請前往清華大學任教。
這中間,因清華大學「夫妻不能同為教授」的規定,陸士嘉雖師從名門,但也只能在水利系做了一名工程師,直到解放後才被清華航空系聘為教授。
1952年,陸士嘉趕上院系調整,以創始人的身份建立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圖 | 陸士嘉夫婦和女兒張克群
十年動蕩期間,陸士嘉在陋室之中堅持翻譯導師普朗特教授的著作,這本《流體力學概論》她翻譯了十幾年,直至1981年才翻譯完成。但在署名上,她堅持讓郭永懷的名字放在第一位,而自己在第二位。
於很多人而言,郭永懷這個名字可能陌生,但很多人大概都耳聞過氫彈試驗數據是科研人員在飛機墜毀之際將其夾在身體中間緊抱一起,才使數據得以留存的。這故事中的科研人員正是被授予「兩彈一星功勳獎章」之一的郭永懷。
翻譯《流體力學概論》正是郭永懷的任務之一。而他去世後,這任務才交給了陸士嘉。
對於這樣一位有著傑出奉獻的女科學家,大多人可能想當然認為她一定是位中科院院士,但翻看相關記錄,在院士列表絕對找不到她的名字。
原來在1981年,中科院增補學部委員時,錢學森等七名學部委員聯名推薦陸士嘉,陸士嘉也曾兩次被列為候選人,但她聽說後堅決請辭院士,並要求把名額讓給年輕人。
因此,中科院院士嚴濟慈老先生曾感嘆:「別人打破頭要我推薦,我都推脫了。可我推薦了陸士嘉,她自己卻給辭了!」
陸士嘉說:「年紀大的同志應該主動設法為中青年同志創造條件,應該讓他們在前面發揮作用,我們這些人不當委員也會提意見、出主意,絕不能由於我們而擋住了他們,這樣對我國的科學事業發展不利。」
圖 | 陸士嘉在輔導氣體動力學
她對於名利從不強求。這麼多年,她始終沒有忘記當年訂婚時說的「勿忘祖國」。為了祖國的科學發展,她願做一枚石子,為年輕的科研人員鋪路,讓他們踩在她的肩膀上望到更廣闊的遠方。
晚年的陸士嘉因常年勞累罹患心臟病,但錢學森透露:「儘管她疾病痛苦,但她和我們所談的,仍然都是國家和世界的大事,而且『事理看破膽氣壯』。」
1986年8月29日,陸士嘉在北京病重逝世。
而遺言裡,她這樣寫:
(1)死後屍體贈醫院供解剖研究。請注意心臟冠狀動脈有無分枝增生,以證明鍛鍊有無效果。身體上凡可供使用的,都請取用。(眼球毛病較多,可供研究)。
(2)屍體焚化後不留骨灰。請將骨灰撒在圓明園。
(3)焚化時著平時衣服,不用新衣,但希望用黨旗覆蓋遺體。
(4)死訊不通知親友,不行遺體告別式。
(5)不舉行追悼會。
(6)不放大遺像。
她病逝後,張維曾在兩人居住的院子裡親自栽下玉蘭樹,後來一大家子人常在「已亭亭如蓋矣」的玉蘭樹下合影。他的緬懷,深切而沉默。
正如一句俗套的話,有些人死了但他還活著,有些人活著卻已去世。
陸士嘉生於亂世,這一生見過大廈傾、高樓起,她以許多人嚮往但終其一生未得見的面貌,在波瀾壯闊的歷史長河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她雖出生於舊時代,身上體現的卻是新時代女性所擁有的最迷人的特質:獨立。女性的偉大,被她詮釋得淋漓盡致。
我並未過多著墨於她的感情生活,因陸士嘉這一生,愛情只是錦上添花,為她榮光四射的一生增添幾抹絢爛的顏色罷了。對於她而言,為國效力才是她一生所求,愛情並非必需品。
陸士嘉用一生來告訴我們,女子的價值體現並非一定要依靠任何人,她一樣可以與男子並肩而立,並在史書上留下姓名。
圖 | 陸士嘉與先生
文 | 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