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塵封的記憶
——追尋中國第一位
物理學博士李復幾
文/歐陽圻
浮出水面的神秘博士
1984年10月10日,北京大學收到一份特殊的禮物。前來訪問的西德總理科爾將一本波恩大學物理學博士論文複印件送給了北大。
科爾在當日北大的演講中說:
早在19世紀末期,特別是本世紀初以來,有很多貴國年輕科學家到我國接受大學教育,波恩大學是首先授予博士學位給一位中國公民的歐洲大學。他姓李名復幾,博士論文題目為鹼金屬,該論文於1907年被波恩大學通過。我帶來了該論文的複印本以及李先生的簡歷和離校證明書。請你們存檔。
然而,這位被科爾總理稱之為「中國第一位留歐博士學位獲得者」的李復幾和他的論文當時並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主流媒體如《人民日報》在報導科爾訪問北大發表講演的新聞中並無李復幾論文的消息。這本珍貴的「留洋歸國」論文只好靜靜地躺在北大檔案館裡,以至於同在京城的中國科學院物理學史研究專家戴念祖也不知情。
不久,德國波洪大學魏波渡教授找到戴念祖先生,委託他查詢李復幾回國後的情況,並寄贈了李復幾的畢業論文等材料。早已將中國近代物理學發展脈絡熟諳於胸的戴先生馬上意識到這些材料的不平凡意義:這是中國近代最早的一篇物理學博士論文,李復幾是中國最早的物理學博士。而在此之前,中國物理學界公認的首位博士是李耀邦(1914年獲博士學位)。1993年,由戴念祖先生主編的《20世紀上半葉中國物理學論文集粹》出版,其中刊出了李復幾論文的中譯本,並稱李復幾是第一個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的中國留學生。
然而,令戴念祖等人遺憾的是,除了其博士論文扉頁上關於求學經歷等少量信息外,其餘關於李復幾的生平鮮有所知,特別是他畢業後完全失去了行蹤。1996年,戴念祖先生曾在《物理》雜誌第11期上遺憾地寫道:「也許他獲博士學位回國了,只是由於當時的政情與貧困落後,他未曾進入教育界,而真的起法號,入山為僧了;抑或沒有回國,也未可知。」
時間到了2005年,5月10日「中德世界物理年暨紀念愛因斯坦發表相對論100周年大會」在上海交通大學召開。德國學術交流中心(DAAD)在大會上放映了一個回顧中德學術交流的幻燈片,再次表示:中國在德國取得第一個博士學位的人叫李復幾,但不知道他後來的去向,一直在尋找,其簡歷中顯示是從Nanyang College畢業的。當時參加會議的上海交大校長、物理學教授謝繩武很敏感地意識到,Nanyang College就是交大的前身南洋公學英文名稱,於是他中途從會場出來,前往交大檔案館查詢。數位化檔案查詢系統很快跳出近10頁的資料,證明這位神秘的博士是南洋公學中院首屆畢業生,1901年由南洋公學出資派遣海外留學。這一信息令與會中德雙方十分興奮,在午餐會上決定於2007年,李復幾獲得博士學位100周年之時,合作舉辦紀念活動。
繼續查訪李復幾生平的工作交給了交大的校史研究人員。但是,交大檔案記載有限,且主要集中在求學階段,對於李獲得博士學位後的情況,僅有零星記載,空白點很多,具體在何處任職、家庭情況、何時去世等需要進一步調查。於是,研究人員開始跳出查找李復幾本人的直接記載,沿著他的同學、老師等關係網絡,試圖發現某些回憶錄等有價值的材料。
2006年,是交大慶祝建校110周年的年份,查訪李復幾生平的工作也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李維格,近代實業家和教育家,曾任南洋公學的提調(教務長),任職期間李復幾也在校就讀,他們都來自江蘇吳縣。李維格來南洋公學之前,曾在湖南長沙時務學堂擔任西學總教習,李復幾的英文簡歷顯示他也曾在此讀書;李維格來到南洋公學,李復幾也轉學南洋公學。在西學教育剛剛興起的那個時代,南洋公學的招生途徑具有很明顯的「裙帶」關係。師生之間、學生之間是父子或兄弟或旁系親屬的比較普遍。那麼,李維格和李復幾是什麼樣的關係?一個大膽的假設在研究人員頭腦中冒出:李維格是李復幾的父親?於是他們將突破點聚焦在李維格的身上。
這個問題後來在近代史專家夏東元先生家中得以破解。夏老一直注意李維格的情況,還家藏了《李維格的理想與事業》一書。研究人員翻開這本書附錄的照片,驚喜地發現,有一張李維格的坐像,其後站著一個著洋裝的英姿颯爽的年輕人,注釋寫道:「李維格任南洋公學提調時,與其侄李澤民合影留念於上海」。澤民,正是李復幾的字。
夏老與李維格的孫子、南開大學李正名院士相識,通過他,校史研究人員終於找到了李復幾的子女。李復幾有子女共7人,健在的有長女張微、四子李正修、五女李貝、六女李岱,分別居住在上海、北京和安徽三地。通過訪談子女,再參照相關歷史檔案和文字資料,李復幾,這位中國最早的物理學博士的生平事跡,在埋沒了半個多世紀後,終於浮出水面。
從南洋公學到波恩大學
1901年10月12日,上海外灘碼頭的遠洋輪船上,汽笛長鳴,年僅20歲的李復幾和他的同班同學曾宗鑑、胡振平、趙興昌躊躇滿志,迎著海風,踏上了留學英國的旅程。李復幾4人都是南洋公學中院首屆畢業生。李復幾的叔叔李維格前往送行,在其日記中,他飽含深情地記下了這一特殊的日子。隨李復幾漂洋過海的有一件大行李——自行車。這在當時還是時髦稀罕的東西,也是李維格贈送給侄子的特殊禮物。這輛自行車在李復幾留學期間立下大功,不僅協助李復幾遍遊英倫和歐洲大陸許多地方,而且通過轉租他人為主人補貼了零用。
李復幾的成長離不開叔叔的教育和提攜。李復幾,原名李福基,字澤民,祖籍蘇州,1881年12月9日出生於上海。父親李維其(1864—?年),善崑曲,曾經主持過一個清音班。叔叔李維格(1867—1929年)則是活躍在中國近代社會舞臺上的著名實業家、鋼鐵專家、翻譯家,曾入上海格致書院學習,後留學英國,主持過上海《時務報》翻譯工作,擔任過湖南時務學堂西學總教習,戊戌變法失敗後從事實業,歷任漢陽鐵廠總辦、漢冶萍公司經理等職。1897年底,在接受數年家塾教育之後,李復幾隨李維格赴長沙,就讀於長沙時務學堂。1898年7月,李維格就任上海南洋公學教務長,李復幾也隨之於次年2月轉學南洋公學。
南洋公學位於上海的徐家匯,由近代著名實業家盛宣懷在1896年創辦,是當時中國為數不多的新式高等學堂。然而開辦之初,舊學仍一統天下,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學生很少,直接設立大學部生源無法保證,於是公學先從中小學(中院和外院)辦起,並設立師範院培養教師,設想等中學畢業生畢業後,就可以辦起大學部(上院)。1898年春,南洋公學中院頭班開始招生,當時符合招生資格的學生少得可憐,而且中間常有流失,到次年春就剩下6個學生,從長沙轉學而來的李復幾就在此時補充到頭班學習。
在現在交大的檔案中,還留有李復幾100多年前在學校讀書時的若干記錄。檔案顯示,李復幾在校期間學習用功,成績較優。第一學期結束,盛宣懷和公學校長何嗣焜親自考察各班學生成績,李復幾得到「自然長厚、不能瑕疵」的佳評,並獲得洋銀5角的獎勵。1900年12月,公學提調伍光建(1867—1945年)主持中院頭班的英文考試,分默寫(滿分50分)、作文(滿分100分)兩試。李復幾分別以49分、73分的成績名列第三,獲獎金2元。課外,李復幾參加了國文教習吳稚暉組織的群智會,以公開演講的方式溫習所學功課。1901年7月,李復幾、曾宗鑑、胡振平、趙興昌等6名中院生畢業,是為南洋公學中院首屆畢業生。
依照《南洋公學章程》,中院畢業生應「遞升上院」,4年學成後,學校再擇優資送出洋留學。然而當年7月,公學校長勞乃宣給盛宣懷呈文,認為經費浩繁、生源不足,請求緩辦上院。對於6位中院畢業生的出路,勞乃宣稱他們是「公學一時之傑」,「志氣遠大,不安小成,每以不得出洋遊學為憾」,建議選派其中品學兼優者前往英國留學,以解決上院緩辦後中院生的求學問題。
當時資派學生出洋,耗資不菲,通常每人每年耗銀2000餘兩,如以4年為期,培養一人得需萬兩白銀。南洋公學歲入經費也不過銀10萬兩。然而,盛宣懷認為,學生必須出洋遊歷,專門學習,才能窺得西學的精要,用其所長,補我所短。於是他很快採納派遣中院學生留學的建議,選派中院畢業生李復幾、胡振平、曾宗鑑、趙興昌4人留學英國,並指定4人所習專業:李復幾專習機械,胡振平、曾宗鑑專習政治,趙興昌專習商務。留學的具體事務由公學提調伍光建辦理。伍早年曾經留學英國習海軍,門路較熟,聘請英國人藍博德為留學監督,負責聯繫學校、管理留學經費、督察學生的學業品行等事務。藍氏為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物理教授,嚴復、伍光建等都曾受業於其門下。
秋冬之際的倫敦已經很冷,李復幾等人在泰晤士碼頭登陸,持伍光建的親筆信,找到了前來迎接的藍博德夫婦。藍博德夫婦熱情好客,先帶領他們參觀倫敦市容,午後抵達格林威治,租屋兩間暫作安頓。一個月後,藍氏安排他們先進入倫敦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學習語言。不久李復幾入芬斯伯裡學院(Finsbury College),專習機械工程,後入倫敦機械工程師研究所實習1年,之後再入倫敦大學學習機械工程,1904年畢業後前往德國迪塞爾多夫的漢尼爾理機器廠(the Haniel Company in Dsseldorf)實習。改赴德國學習的想法是受到了其叔李維格的影響。這年李維格奉盛宣懷派遣,赴歐美考察煉鐵新法,在英國叔侄倆相會。李維格建議李復幾在英國習工程畢業後,應去德國學習自然科學。因為他認為工程學是以自然科學為基礎的,只有精通自然科學,才能在應用工程上有所作為,而自然科學以德國最為精深。
1904年底,留學4年期限將至,李復幾呈請盛宣懷延期兩年,繼續在德國留學。南洋公學督辦盛宣懷以李復幾「才品甚優,有志向學」,同意延期至1907年6月,年供經費180英鎊。機器廠實習期滿後,李復幾於1906年5月18日註冊進入波恩大學(the University of Bonn)藝術系自然科學專業(Natural Science at the Arts Faculty)繼續深造,註冊名字為「Li Fo Ki」,系羅馬字母。入學後,李復幾師從著名物理學家、大氣中氦的發現者凱瑟爾(H. Kayser;1853-1940年)從事光譜學研究。1907年順利畢業,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
李復幾留歐期間參加了一些社會活動,有一則故事記載了他剛到英國參加舞會的情形。某個周末,幾位同學把李復幾帶至學校舞會,想讓他見見「世面」。哪知道來自「禮儀之邦」的他,恪守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看到男男女女們摟抱在一起,一下子滿臉通紅,不知所措。當一位女同學上來請他共舞時,他兩腿一軟,鑽入一張桌子底下躲了起來,弄得大家哈哈大笑。然而,這位青年很快就適應了異邦的生活,開始廣泛交遊,熱心公共活動,曾為倫敦中國協會會員、倫敦中國聯誼會會長;在歐洲大陸期間,又曾任巴黎佛教俱樂部名譽主席、歐洲中國Duc Tsch Tsih布道團的志願者。
與諾獎獲得者較真的博士論文
李復幾的博士論文完成於1907年1月,題目是「關于勒納鹼金屬光譜理論的分光鏡實驗研究」(Spektroskopische Untersuchungen ueber P. Lenards Theorie der Spertren der Alkair Metalle,李本人漢譯為《推驗光浪新理》),主要內容是通過拍攝鈉的火焰光譜圖來驗證P.勒納(Lenard)提出的火焰中心發射說。
早在1883年,李復幾的導師凱瑟爾及其合作者就測量了許多元素的光譜,發現譜線系的間隙與強度呈規則變化,並提出了表示這種變化的數學公式。隨後,光譜實驗及其數學表達式成為物理學家和數學家們的熱門課題。然而,有關光譜發射的物理機制的理論探討顯得較為落後,只是產生了許多理論設想,其中較有影響的理論是勒納於1903年、1905年提出的火焰發射說:發射譜線的光弧是由大量的相互包裹著的中空火焰組成的,每層次火焰都是一個發射中心,每個中心發射一個線系,且主線系的火焰中空形狀最大,第一、第二副線系的中空形狀逐漸縮小。
為了驗證勒納的理論,李復幾在其導師凱瑟爾指導下,在波恩大學物理研究所做了實驗研究。他將鈉放入兩根碳棒電弧之中,用攝譜儀拍下火焰照片。其攝譜儀是當時最好的光譜儀,可以在百分之一秒的曝光時間內拍下清楚的鐵弧光譜。李復幾拍攝了大量照片,即使以高倍放大鏡在毛玻璃上觀察,也沒有看到中空火焰的形狀,甚至連一絲痕跡都不存在。李復幾又進一步採用加大光圈或延長曝光時間的方法,通過反覆實驗發現:「加大一倍光圈,第一副線系譜線的圖像和正常光圈時主線系一樣大;再加大光圈,第一副線系的圖像還可以大於最小光圈時主線系的圖像。」因此,李復幾得出結論:火焰圖像大小實際上是與其強度相關的。
最後,李復幾在論文中斷言:「我相信,這足以證明勒納關於光弧由大量相互包裹的中空火焰組成,每一個都是一個發射中心,每個中心發射一個線系的假說是不正確的。」同時也分析了勒納假說產生錯誤的原因。
勒納於1905年因陰極射線的實驗研究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是當時德國物理學大權威,後來成為20世紀科學領域的主將的愛因斯坦也曾於1903年提出申請要做他的助手,這樣一位物理大師所建立起來的理論,卻被一個年僅25歲的中國青年人所推翻,足見我國第一位物理學博士出手不凡,直抵當時科學研究的最前沿。
據波恩大學向上海交大提供的材料顯示,李復幾的學位論文被評為「idoneum」等級,答辯獲得了「rite」等級,順利予以通過。1907年3月5日,李復幾被波恩大學授予高等物理學博士學位。可惜,李復幾的畢業證書不幸毀於二戰戰火,學位論文及考試試卷目前尚存於該校檔案館。著名史學家白壽彝主編的《中國通史》(12卷本)認為這篇論文很可能是「我國最早的物理學論文」。
回國後從事技術工作
如果給李復幾的一生作一划分的話,1907年是一個人生的拐點,海外6年的求學生涯就此結束,涉足物理學最前沿領域的學術研究也隨著回國的安排而中斷。回國以後,李復幾除了有短暫的幾年擔任過交大和復旦大學的教職外,基本是在工廠的第一線擔任實際的技術工作,在我國急需技術人才的工礦企業、城市交通領域擔當起了技術骨幹,為中國工業近代化貢獻了所學。
被南洋公學資送的學生出國前,都要與校方訂立一紙「具結」,申明:「畢業回國聽候監督示諭,遵照章程分別考驗。……倘有中途無故轉業,或未奉允準自行改業以及私行他就等情,情願甘罰繳學費……」,並須在國內找一位具有財力的保證人籤字擔保。有了這種嚴厲的約束,南洋公學留學學生期滿畢業後均能如期回國,與李復幾同期出國的胡振平、趙興昌、曾宗鑑三人畢業後即回國任職。
1907年夏秋之間,滿腹經綸的李復幾學成回國。先是在上海高昌廟江南船塢擔任副工程師。1908年8月,時名郵傳部上海高等實業學堂的交大成立我國高校中最早的電機專業——電機科,李復幾接受唐文治校長的聘請,擔任電機科教員,並主持建立了我國高校中最早的電機實驗室。1910年7月,任職期滿2年的李復幾離開母校。
辛亥革命勝利不久,受李維格的引薦與提攜,李復幾來到武漢,就任漢陽鐵廠機器股主任。當時,李維格任漢冶萍公司協理、經理,主持漢冶萍公司日常事務。武昌起義期間漢冶萍核心工廠漢陽鐵廠遭遇炮火被迫全部停產,外國工程師全部被遣散回國。民國政府成立後,要求迅速修復爐機,恢復生產,李維格大膽委用吳健、李復幾、溫務滋等人為工程師,組建了一支以歸國留學生為主的技術骨幹力量。李復幾等人不負所望,由李負責維修安裝的全廠所有新舊大小機械工程,不到一年即告竣,保障了兩座100噸高爐和部分馬丁爐的順利投產。1915年,李復幾又和吳健等人合作,開始自行動工興建4號高爐,並於1917年投產,擴大了漢陽鐵廠的生產規模。過去鐵廠全仗外籍工程師維持建設和生產,唯有這一次,對這樣龐大的近代新式鋼鐵企業恢復投產完全由我國工程技術人員獨立完成,這在漢陽鐵廠是第一次,在我國鋼鐵工業發展史上也是最早的一次。作為技術骨幹之一,李復幾是功不可沒的。
在漢口期間,他還兼任漢口工巡處總工程師,負責漢口重建計劃的建築規劃工程。漢口重建計劃始於1912年初,時任臨時大總統的孫中山飭令籌劃修復在辛亥革命戰火中被清軍焚毀的漢口華界市區,以李四光等人為「特派漢口建築籌備員」,與湖北地方當局組成漢口重建籌備處,草擬了規劃和實施方案。然而因財政支絀,重建計劃擱淺。1913年12月,袁世凱派楊度督辦漢口建築商場事宜,僱用英人葛雷武為工程顧問進行勘測,之後,也不了了之。1914年4月,袁世凱改派漢口海關稅務監督丁士源(1879—1945)負責重建計劃。丁士源聘李復幾為工程總監,負責漢口城區的工程規劃。李復幾一邊參照先前規劃,一邊進行實地勘測,制訂出一份分「三步走」的新漢口發展計劃:第一步,在租界邊緣修築一條幹道,再沿著京漢鐵路修建一條林蔭道,兩路均敷設下水道,使租界四周商業活躍起來;第二步,將路延伸修築至老城區,帶動城西南漢水一帶的商業;第三步,連接張公堤與京漢線沿路,使商業區域進一步擴大,以重整漢口商埠。這個計劃以近代城市道路及衛生設施為基礎工程,帶動商業發展,並按照區域地段分別進行,具有相當的合理性和可操作性。然而,最終由於經費嚴重不足、主事者決策失誤、外國勢力插手等原因,李復幾主持制訂的漢口重建計劃亦未能落實。
1917年,李復幾被派赴江西萍鄉,擔任漢冶萍公司萍鄉煤礦總工程師、製造處處長,在條件十分艱苦的情況下,他主持承接了修建京漢鐵路所需E40、E45橋梁共83座的龐大工程。此外,他熱心母校校友活動,擔任了萍鄉交大校友會的負責人。1923年,李復幾在交大校友會雜誌《友聲》第11期所撰「萍鄉同學消息」當中也記錄了他本人的一些行蹤:
十年四月六日,因公出差兩次,至漢冶兩廠。先在漢廠試驗鋼橋窩釘材料能力,以答京漢鐵路之請。又建鋼板大水管子數段,以作萍礦試用之品。在冶則取得經建漢冶萍公司鄱樂礦鄱陽湖上之拖輪機器鍋爐一全套之生意。
從中可知,李復幾常往返於漢口、大冶、萍鄉之間,忙於機械試驗與製造。
在繁忙的工作中,李復幾並沒有放棄學術研究的念頭。1923年1月,他負責承建的京漢鐵路橋梁工程即將完工,就向漢冶萍公司總經理申請「乘此無外工程之日做學問研究之行」,出洋考察學術,但是被公司以經濟困難為由斷然拒絕。這次與公司的不愉快爭執也許是李復幾後來離開漢冶萍公司的一個緣由。
李復幾在萍鄉任職期間,劉少奇於1922年來到這裡,組織發起工人俱樂部,聯合工人提高待遇,發起革命鬥爭。李復幾平時和工人們接觸較多,能夠和他們打成一片,劉少奇便派人做他的工作,希望他參加一些革命活動。李復幾對他們說,我很同情你們工人的處境,也能理解你們的鬥爭,不過我不能參加進去。你們看我家上上下下十幾口,全憑我的500塊維持。如果我去鬧革命,這麼多人不都要餓死啊!革命雖然沒參加,可他一直資助著工人們的活動。
大約在1927年北伐勝利前後,李復幾離開萍鄉,此後頻繁更換工作,先後擔任津浦鐵路濟南廠廠長、粵津鐵路徐家棚修理廠廠長、江灣復旦大學理工科主任教授、華東煤礦(徐州府)總機器師、徐州華東煤礦公司機電主任等職。30年代初期到抗戰前的幾年裡,則屬於自由職業者,常常承接一些機械製造或築路修橋方面的工程。
1935年,李復幾再赴武漢,又一次被聘為漢口工巡處總工程師。1936年又入川任四川鹽務局總工程師,常在自貢、榮縣等鹽礦巡迴工作。他按照機械學原理,採用了很多機械技術掘井、提取、傳運,提高了生產效率,對中國的掘井製鹽貢獻較大。由於不久抗戰爆發,交通阻隔,直至去世,李復幾再未回過家鄉。
負重的家庭生活
李復幾是一位對家庭很有責任心的人。自己出生在一個大家庭,是長兄,其下還有4個弟弟和5個妹妹。他早在留歐期間就將十妹李盈帶到英國學習。回國後,李復幾挑起了贍養父母和弟妹家庭生活以及教育費用的重擔,直到第十個妹妹結婚後才考慮自己的婚事,這時,他已經是將近40歲的超大齡青年。
李復幾一度擁有幸福的家庭生活。1920年,經留英同學、原中國銀行總裁徐恩元的介紹,李復幾與27歲的邢珊文結婚。邢女士是浙江湖州南潯富商之女,相貌俊美,善於理財。李復幾和新婚夫人在日本度了蜜月,第二年生下一女,但不久夭折。李復幾在萍鄉任職期間,待遇豐厚,月薪500塊大洋,時人羨慕地稱其「500塊」。1922年,李夫人生下長女李微(後過繼南潯張家,更名張微,現居上海)。初為人父,李復幾興奮不已,在寫給交大《友聲》的通訊中稱得「弄瓦之喜」。其後又生三女三男,依次取名為賢、及、普、貝、岱、還。
因任職處所更動頻繁,李復幾在老家蘇州置辦有房產,地址在蘇州平門外火車站北面,是一座二層的樓房,旁有花園、竹林,牆外三面環水,環境很幽美。李復幾有一個大書房,藏有很多中外圖書資料和照片。可惜在抗戰中,李復幾在蘇州的全部產業毀於日機轟炸中。
在其子李正修(即李普)的童年記憶中,父親不常在家,偶然在家時,就帶孩子到蘇州城內玩,在妙玄觀吃梨膏糖和粽子糖,去爬虎丘山,到留園看羅漢堂,乘船去木瀆,還教孩子在河裡遊泳。
然而,幸福和諧的家庭生活被日本的侵略戰爭完全打亂了。李復幾攜帶其子李及滯留在四川大後方,家人音訊阻隔,生死未卜,生活孤單苦悶,後與當地一女子同居,並育有一子,名李貢。李復幾的多數子女被阻隔在孤島上海。妻子一人留守蘇州家中,日軍進逼蘇州時,逃亡四川,找到丈夫,雙方爆發激烈爭吵,家庭生活開始不和。
李復幾晚年經濟拮据,一人的工資要擔負多個子女的教育生活費用,為延遲退休只好隱瞞5歲的年齡以繼續工作,逝世前夕,還兼任私立旭川中學的英文教員。據其子女回憶,他晚年精神狀態不佳,工作之餘就沉默寡言,與以前判若兩人。1947年9月16日,66歲的李復幾在四川自貢病逝,死後竟然無錢安葬,在同事們的幫助下,才購得棺木,並按照當地的習俗,被抬上高山。在國弱民貧的時代,中國第一位物理學博士的臨終遭遇令人唏噓不已。李夫人邢珊文後從四川返回上海,1952年去世。
百年後的聚會
2007年10月10日,在年度諾貝爾獎頒布之際,上海交通大學隆重舉行李復幾獲得博士學位一百周年紀念會,波恩大學校長維尼格教授(Prof. Matthias Winiger)率團與會,李復幾的後人也出席會議,共同緬懷和追思這位一度為人們遺忘的中國第一個物理學博士。紀念活動與李復幾生平事跡受到新華社、上海《文匯報》、《解放日報》等國內主流媒體的關注,紛紛予以報導,李復幾博士論文顯示出敢於挑戰學術權威的治學精神尤其受到關注。11月26日,李復几子女將中國第一份物理學博士論文原件以及李復幾隨身私印兩枚,捐贈給了培育他的母校上海交通大學檔案館,供今人瞻仰緬懷。以後,中國人再也不會遺忘這位物理學的先驅了。
滿腹經綸的李復幾回國後並未繼續從事物理學的學術研究,而是長期在工業交通領域從事具體技術工作。李復幾在國內外兩個不同社會、學術環境下的不同經歷與成就,正好佐證了戴念祖先生的論斷:「中國物理學工作者的研究在整個上半世紀裡絕大部分是在外國完成的。」上世紀20年代以前,物理學在中國尚處於萌芽階段,留學生大多選讀法政、工程技術等學科,研習數學、物理等自然科學的學生為數極少,獲得學位的學生更是微乎其微。據統計,1900年至1920年期間,我國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的只有3位,除了李復幾之外,還有1914年獲得美國芝加哥大學博士學位的李耀邦(1884-1940),1918年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的胡剛復(1892-1966)。眾所周知,在當時積貧積弱的中國,科學事業特別是自然科學舉步維艱,不能提供從事科學研究的基本條件,使得他們的學術生命都很短暫,難以在物理學上繼續發展。如李耀邦回國後不久即改行從事宗教、商業。然而,他們開了研習物理風氣之先,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後來者,成為中國近代物理學發展史的「起點」人物。因此,吳大猷仍然將他們列入中國「第一代的物理學家」,並給予較高評價:「這些人是很重要的,因為任何學術的發展總得有個起點。」
(本文承蒙李復幾之子李正修先生的大力支持,特此致謝!)
(責任編輯:guoq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