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的觀念中,時間是線性的、可測的理性時間。這種「橫向的」時間觀是工業革命以來,細分規劃、加速擠壓的結果。這種時間觀服務於技術活動。它讓人想到進步、前進,並使之成為有效的現實。就仿佛一個「橫向」延伸的箭頭,刺激我們的身體和大腦一直往前,為計劃、為效能、為更好的結果而狂奔。這一時間觀,導引了現代性,其威力和成功之處就在於它是完全被「客觀化」了的。
帶來高效的同時,這種機械的、被設定的時間觀念,也失去了時間的內涵。然而,佳玥發現,雖然整個中國社會正在經歷著令人難以置信的高速增長期(它在經濟和工業上三十年完成的改變,歐洲至少用了一百五十年),但傳統文化並沒有消失,不同的哲學的、歷史的、社會的原因,形成了中國人對時間的不同體驗,使中國人與時間上的功利主義,一直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不同於西方的「賽跑模式」,中國人的時間觀是一種「流水模式」;不同於「理性至上」的時間觀,中國人對待時間多了一個感性的維度,能與時間成為朋友。佳玥說:「對於中國人而言,時間既不是一支射向靶子的飛箭,也不是一個度量流沙的沙漏,而是流水。水有時會吞噬我們,但卻又承載著我們、懷抱著我們;它似弱實強,任何物事都無法阻止它奔流入海。」
」雖然佳玥也驚訝:中國人明明自己有著「拔苗助長」的故事,但現在卻也高叫著「不要輸在起跑線上」,讓四五歲的小孩子開始學習英語,甚至法語、西班牙語。他們完全忘記了自己擁有「與時間共舞」的技能,擁有以「盤古開天地」的文化傳統(人與自然合一)。不過,即使如此,中國人在生活中還是流淌著不一樣的文化氣質。比如,不同於法國人的約會,必須「早點」預訂,中國人可以「擇日不如撞日」,可以接受最後一分鐘才邀約。這是對他人的慷慨,是好客的文化內核。中國人的生活中,也有各種關於時間的表述:「慢慢來」「即興發揮」「熬煮」「小火慢燉」「春收秋藏」「一炷香時間」……,還有慢性的感性的中醫文化、水到渠成重氣重韻的書法藝術、要求心靈騰空的太極……「這些傳統,無時無刻不在調節著工業化乃至數位化的時間」,時間除了「高鐵模式」之外,還有「心靈模式」。
又比如,在西方的文化中,睡眠不是一件好事,它與懶惰和浪費相連,甚至與邪惡有關。書中附錄了戈雅的版畫:夢是可怕,心魔生焉。而同樣是睡眠,莊周夢蝶就那麼美好。書中用宣紙呈現了年輕畫家陳督兮充滿中國畫意境的「理性眠,蝴蝶生」,夢可以是那麼舒服,那麼熨帖。「理性的技術觀下的時間概念,崇拜謹慎和預測,那些美妙的詞如『靈魂』『夢』『永生』已經從詞典中刪去了。
每個人都被「橫向的」時間觀繃得緊緊的。在中國的生活,讓佳玥體會到了「縱向的」時間觀,一種「感性的、內在的、有益的、令人珍視的時間」,邀請人們沉入內心,去思,去愛,「那是獻給深化、獻給關係、獻給創造的時段」。
比如,現在的佳玥,會和大家一起花五個小時包餃子,和面、醒面,擀皮,包餡,一起等待,一起品嘗。「餃子的『餃』與交流的『交』同詞根,花時間相交相處,共同分享,這個時候沒有人會去計算時間。」再比如,佳玥在時間安排上也學會了「留空」,留出更多的空來給驚喜、給不期而遇的邂逅。這「空」不是虛空之「空」;哲學術語謂之「可能」,物理學術語謂之「空間」,音樂術語謂之「節奏」。對於佳玥來說,這些在之前是不可能的:之前的一切都要settle好,按照計劃來,不能亂。
這樣的時間,是感性的,是集體的(關係的)。時間裡的中國人的智慧,不是放慢速度,而是同時擁有一種活在精神時間裡的能力,調劑好「橫向時間」和「縱向時間」,既能做「一個因欲望而雀躍的小青年」,又能做「一位在河邊靜坐的老人」。(切記:單一時間的單一思維是致命的),看手機、看表,希望有效率,同時,也陪孩子、陪老人,體驗縱向的時間。不想困在數位化的時間中,就要儘量高質量的「在場」,體會其中的生命感、鮮活感,摒棄虛擬時間——我見了多少人不重要,到底是「真」相遇嗎?有時候,「多等15 分鐘對我們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與其大發雷霆,不如好好體驗」。時間不是約束,時間就是生活本身;時間不是金錢,它比金錢更重要;它是生命,融入你,塑造你。既是固體,也是流體,既是快,也是緩,既堅硬,也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