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5月6日,新華社公告:我國第一個核武器研製基地全面退役。這個曾為我國第一顆原子彈和第一顆氫彈爆炸做出歷史貢獻的「原子城」隨即揭開神秘面紗,在改革開放這一波瀾壯闊的大背景下實現了化劍為犁的歷史變遷。
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那段風雷激蕩的輝煌歲月,雖然過去近50年,但這座豐碑仍然在共和國的土地上高聳,官兵們的事跡依然被人傳頌,他們創造的「熱血鑄劍、精忠報國」的精神穿越時空,如冉冉升起的蘑菇雲中凸顯一抹炫目彩虹,在浩瀚的天際拉長、蔓延、放大……
1958年,毛澤東拍案決斷:「我們不但要有飛機、大炮,還要有原子彈……」數以萬計的工程兵、科技工作者、大學畢業生,從四面八方向大西北開進,拉開研製原子彈這一事業的序幕。一個個海外赤子衝破重重阻力毅然歸國,義無反顧地蟄伏西部大漠戈壁,默默耕耘、無私奉獻。物理學家趙忠堯歸國途中被駐日美軍關進監獄,在祖國人民和世界科學家的聲援下,才恢復自由。他用在海外省吃儉用攢下的錢,為中國原子能研究組裝了第一臺質子靜電加速器。著名科學家錢學森決定以探親名義回國,卻被無理拘禁,失去人身自由長達5年之久……被稱為科技界「怪才」的物理學家彭桓武,是第一個在英國獲得教授職稱的中國人,被問到為什麼回來時,他說:「回祖國不需要理由。」
原子彈研製進入關鍵時刻,蘇聯突然撕毀合約,撤走專家、停止援助。西方大國揮舞著「核大棒」,揚言要對新生的中國核研製事業「進行外科手術」。為此,大家立下錚錚誓言:「一定要搞出『爭氣彈』,打破『核壟斷』,給中國人爭光。」
「勒緊褲腰帶搞原子彈」成了當時真正的現實。鄧稼先、王淦昌、朱光亞等一批科學家,把個人理想與祖國命運緊密相連。住幹打壘和窩棚,沒有辦公室,趴在水泥地上設計圖紙;沒有設備,用舊工具機改;沒有材料,用廢品造;沒有計算機,用算盤算;為了使炸藥分布均勻,科研人員冒著生命危險徒手攪拌,有毒粉塵充滿帳篷……
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橫空出世,劍刺蒼穹的「蘑菇雲」在空中鑄起了中國人自己的倚天神劍。那場景或許我們早已熟悉,然而每次回顧總是震撼人心。兩年後,中國又神話般地創造兩項世界第一:一是中國在世界上用最短時間爆炸成功第一顆氫彈。第二個是中國在本國領土成功進行了原子彈和飛彈結合試驗,結束了「有彈無槍」的歷史。
研究表明,人在海拔3000米的高原行走,如同在陸地負重20公斤行走。核研製基地平均海拔3000多米,冬季平均氣溫零下30攝氏度,嚴寒、缺氧、無人煙,被稱為「生命禁區」。
「基地人」用忠誠和夢想,在得與失、苦與樂、堅持與奉獻的考驗中,寫下可歌可泣的壯美詩行。
原子彈研製工作是一項「上不能告父母、下不能告妻兒」的秘密事業,以至於曾在基地工作過的人,到今天還很少說起這個地方,講起自己的經歷。有一對夫妻都在科研單位工作,妻子上半年「出差」杳無音信,下半年丈夫出差(進基地),在試驗區偶然遇見了妻子,互相感嘆不已。實際上他們早已從事著共同的核測量工作,只是彼此嚴格向對方保密。
電影《橫空出世》中有個鏡頭:留學歸國的博士陸光達,可謂是這項雄偉工程的頂梁之柱,只因一次意外遇見了旅美華僑同學,差點被辭掉,足見這項宏偉工程的現實意義和歷史意義非同凡響。
他們隱姓埋名,甘做無名英雄。就像無花果一樣,結出甘甜的果實,卻沒有豔麗的花朵……
郭永司,為我國飛彈和火箭研製做出傑出貢獻的科學家,從青海返回北京,飛機在離地400米高空時突然失去平衡,偏離降落的跑道扎進玉米地起火……他以身殉國,時年59歲。找到他的遺骸時,只見他竟與警衛員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遺體怎麼也分不開,最後遺體分開後,發現他們抱的是原子彈、氫彈的絕密圖紙。噩耗傳來,山河垂淚。
基地建設初期,自然災害、「文革」等天災人禍齊來,近萬名建設大軍生活難以保障,只能去附近山坡上採集野菜、撿蘑菇、摘樹葉和打獵捕魚,以補充生活供給的不足。基地領導以身作則吃苦在前,享受在後。
一次「羊肉風波」事件令基地人終身難忘:機關的同志看到領導餓肚子堅持工作,想方設法從牧區弄只羊燉了鍋羊肉,想給領導改善下夥食。廠長王菁珩看到後大發雷霆,讓他們馬上把羊肉和鍋一起,送給那些患病和科研一線的同志。在今天看來,有人或許認為這是小題大做,但在那個特殊時期,展現的卻是官兵一種極其樸實而真誠的情感。
忘不了,剛到基地報到的一名女研究生,愛美的她清早到外面晾曬衣服,衣服晾上了,手卻粘凍在了鐵絲上,使勁一扯,活生生扯下一塊皮來,她眼噙淚水簡單包紮一下,依然咬牙走進試驗室,直到幾天後感染髮燒暈倒在工作檯上。炊事班老班長「王大鬍子」,曾在抗美援朝戰鬥中榮立一等功,不忍心同志們挨餓幹活,獨自跑到青海湖去捕魚,不幸滑進湖中。等大家聞訊趕到時,只看到那深不見底的滔滔湖水……
在那最艱難的年代,卻是試驗室燈光最明亮的年代,也是創業者歌聲最嘹亮的年代。
1993年初冬時節,追尋著英雄足跡,我懷著敬仰之情來到這裡,在「原子城」紀念碑奠基儀式上,凝視飄動的紅絲綢,頓覺盪氣迴腸,心潮久久難平……後來 ,我撰寫的《西部,從這裡走向輝煌》文章,發表於1994年3月5日的《青海日報》。
基地撤銷後,每一個在基地工作過的人離開時都痛哭流涕、流連忘返。基地為每人發了枚「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紀念章,一本「為開創和發展祖國核事業而奮鬥」的紀念冊。紀念冊上,印有原子彈和氫彈爆炸時最清晰的照片。這些都濃縮了「基地人」30年的艱辛探索和使命擔當,明晰了數萬人立身做人的價值路徑和精神坐標。
第二炮兵軍史館裡存放著一部被稱為「鎮館之寶」的「程序時間指示儀」,就是這部以倒計時方式定格在億萬人心中的「指示儀」,點燃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神火」。
翻開日曆,就是那冉冉升起的「神火」給中國贏得了歷史機遇。在一夜之間,使一個貧弱的國家與世界超級大國坐在一起,從對抗走向平衡。不言而喻,它對人類文明歷史的進程將產生重大影響。
因為原子彈、飛彈和氫彈試驗涉密程度高,保密措施嚴格,有關「基地人」的生活和工作情況很少被報導,留下的文字材料微乎其微。但在共和國發展的功勞簿上,「不經歷戰場硝煙瀰漫,卻完成了讓世界重新認識中國的千秋偉業;不曾經歷喊殺操練,卻在實驗室、試驗場演繹壯美人生」,英雄群體所創造的豐功偉績赫然在目。
第二炮兵原司令員李旭閣,是第一代飛彈人,也是中國首次核試驗的參與者和見證人。他在《原子彈日記》中寫道:「第一次參觀原子彈製造工廠,看到一些車間都建在地下,或者用土山包掩蓋起來,幾十公裡的廠區,蔚為壯觀。但環境十分惡劣,工人對核彈頭部件裝置加工,都是徒手搬運,用銑床切割,火花四濺,連起碼的防護都沒有。與大家聊天,感到都習以為常了,為此心靈受到震撼。」
原子彈爆炸在歷史的星空中已定格成永恆。幾十年的風雨,基地有近百名為原子彈事業捐軀的英雄,在「原子城」附近的地下靜靜地安睡,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甚至沒有看見自己的努力成果——「蘑菇雲」的升起。
在基地工作28個春秋的老兵叢棟強說:「我一閉上眼,那些熟悉的面孔就像放電影一樣在眼前清晰回閃……真是可惜啊!他們都還年輕,現在沒有幾個人能記住他們的名字。退下來後,我每年清明節都要去一趟,幫他們鏟下墳塋上的茅草,添把新土,燒幾張紙,點上香菸,陪他們說說話……」
再一次駐足仰望由張愛萍將軍親筆題寫碑名的「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製基地紀念碑」,我仿佛從大漠的沉寂中聽到一聲巨響,一團烈焰沖天而起,碧藍的天空撐起一柱美麗的蘑菇雲,轟然倒下的鐵塔在烈火中燃燒,一根通紅的鐵架緩緩地弓起,像一尊巨人的脊梁在大漠中矗立……(解放軍報 陳永華)
責任編輯:胡光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