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世界上最乾旱的角落時常會得到反常天氣的眷顧。在厄爾尼諾現象較強的年份,東太平洋溫暖的表層海水減弱了秘魯寒流的影響,為長久乾旱阿塔卡馬沙漠地區帶來集中豐沛的降水。
我們開車進入黃昏,毛毛細雨飄落。我當時根本沒想去思考這雨水是反常天氣的一部分還是例行翻過玻利維亞高原而來的水汽,因為在細如針尖的雨中,兩隻小貓頭鷹鑽出了它們的地穴。
穴小鴞的家正好在嚮導家附近,是嚮導常見面的朋友。貓頭鷹家周邊有公路穿過農田圍繞,都沒有讓它們覺得不適。放眼廣大美洲,從北到南,從加拿大和火地島,居民都有機會在庭院和郊外見到這種短圓的小猛禽,我懷疑穴小鴞是靠無所謂的心態而非強韌的適應力活著的。
(普納)穴小鴞 Athene cunicularia punensis. 穴小鴞廣泛地生活在美洲,分化出了二十多個亞種。阿塔卡馬的穴小鴞屬於punensis亞種。
荒原上有小貓頭鷹的地方並不多,我第一天就把荒原上水草豐美的好去處都走了個遍,想再從沙漠裡摳出一個好去處就很難了。
我的指尖在小旅社牆上的阿塔卡馬地圖上毫無目的地遊移,從東北邊的烏尤尼鹽沼一路跑到海邊的安託法加斯塔(Antofagasta),轉了好幾圈都沒有找到接下來的去處。根據我的經驗,地廣人稀視野開闊的荒原適合不加計劃地遊蕩,但我在阿塔卡馬的時間已經不多。
雨后街道上的水坑、水坑裡玩泥巴的娃娃,和一輛會說「倒車請注意」的電動三輪車
旅社接待員建議:「雖然遊客扎堆,但還是去一下月亮谷吧」,於是我不太情願地籤下了去月亮谷(Valle de La Luna)的旅行單,卻仍希望有機會回到高山湖泊的火烈鳥身邊。
我盼來的是一夜大雨。第二天上午傳來了洪水衝毀了馬丘卡附近道路的新聞,回到火烈鳥湖(見「火烈鳥」)已無可能。失去火烈鳥的我漫步在雨後暴曬的聖佩德羅·德·阿塔卡馬,昨天還幹硬結實的土路街道一夜間吸飽了水分,滿地都是張著大嘴的爛泥灘,渾黃色的嘴裡裝著灼熱的太陽,雨水溶出的鹽分被曬得重新結晶,給水窪套上了白圈圈。
阿塔卡馬東邊不遠就是安第斯山脈的西麓,往西一兩百公裡則是秘魯寒流主宰的太平洋海岸。自高山到海岸,阿塔卡馬沙漠的面目美麗而多變,先是火山和溫泉星羅棋布,河流和綠洲穿插其間。從小鎮西行,海拔繼續下降,鹽鹼地和鹽湖群出現在了寬闊的盆地和平原中。
地面上隨處可見混雜泥土的鹽塊。確實是鹹的,我嘗了。
我見到覆蓋「薄雪」的峽谷鋪展在夕陽底下,巖層隱藏的紋理填上了鹽晶,顯得紋理分明。要是能把整塊峽谷連著陽光切下來放進展示櫃,大概會很像糖霜年輪蛋糕。
很不巧,我剛這麼一想,陽光就躲起來了,鹽晶換上了風塵僕僕的面目。我走到雪地邊緣,走進泥土和鹽交錯的地帶。看似鬆散的鹽雪並不像北方乾燥的雪花那樣飛濺。我伸手去抓地面,抓不出一點點鬆散的粉末,鹽幾乎全都牢牢長在地上,結成了鐵板一塊的硬殼,偶然有幾塊石英似的半透明石頭游離地表之外,但它們的味道顯示自己依然是鹽。
先向東走五十步,再向西走五十步,腳下感覺的反饋我:鹽構築的地層寬廣得嚇人,這一帶幾乎沒有矽酸鹽質地的石頭,於是大小不一的鹽塊被開鑿起來充當路基和道邊,起到石頭本該有的功能.
我這才回想起到街道水坑裡析出的鹽晶意味著什麼。阿塔卡馬,地球上歷史最古老的荒漠之一,它擁有過的時間太長了,長到稀少的降水也能把巨量的鹽分從每一個角落裡收集起來,搬到流水聚集的低地,填出一片鹽的海洋。
構成海洋的一塊鹽能有多大?我見到地表廢棄礦坑的一面鹽牆,頂端高出地面五米多,牆根牢牢張在地面上,和地表的鹽殼連成一體,如果往下鑽下去,鹽層的空間大概也夠挖出一間地下宮殿的。
我從開鑿過的鹽坑邊撿起一塊鹽碎片,偷嘗了一口大地,一瞬間,鈉鉀鹽固有的鹹味、鎂鹽和硝酸鹽混合的苦味、沙土味和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並駕齊驅地從舌尖爬到喉嚨底
這種味道的大地上不會有任何生命可能性,我在此前途徑過連片的荒原,無論是多乾燥,多少都會有植物生長的痕跡,一旦有了植物,就會有動物細微的痕跡。但在乾燥鹽鹼地上,休眠的微生物都難找到。
生命的冷僻之地曾是礦業開發和戰爭爭奪的熱土。在合成氨等現代化工技術等尚未出現的十九世紀,阿塔卡馬地區沿海和內陸分別發現的鳥糞礦和硝酸鹽無疑是一筆天降財富,很不巧,這裡又是秘魯、玻利維亞、智利三國交界之地。乾旱地上的寶藏頃刻點燃了三國埋藏已久的矛盾。
戰爭從1879年4月持續到1883年10月,以智利戰勝秘魯和玻利維亞聯盟收場。經此硝石戰爭(Guerra del Salitre)一役,秘魯失去塔拉帕卡(Tarapaca),玻利維亞失去安託法加斯塔(Antofagasta),同時失去太平洋出海口。智利得到了阿塔卡瑪沙漠的大部分,此後漸漸成為南美數一數二的強國。
站在南回歸線上,太陽從北方投來。情不自禁來一個JOJO立。
這場戰爭確確實實地改變了三個國家的命運和南美的地緣格局,卻因為遠離世界島中心而很少出現在我們的歷史觀裡。
戰爭之前,玻利維亞和智利的分界線是南緯24°,南回歸線以南,如今我站在南回歸線上,腳下的阿塔卡馬沙漠由智利的公路由南至北穿過。
自然的歷史和人的歷史就奔馳在這路上,從沙漠裡的天際線滾滾而來,絕塵而去。
*世界島:哈爾福德·麥金德1902年提出的地緣政治概念。他認為亞歐非組成世界島,是世界最大、人口最多、最富饒的陸地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