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水汽從亞馬孫的雨林中嫋嫋升起,按照平常的路徑,它應該就地凝結成霧氣,再變成雨落回雨林,如此幾經反覆,匯入亞馬孫河和大海。
但是在2月,從西向東的季節風變化的變得越強勁,足以推動亞馬遜流域的水汽翻越玻利維亞高原,給阿塔卡馬沙漠帶來稀罕的雨水。
我們將它稱為玻利維亞雨。」
踏足阿塔卡馬沙漠邊緣的前幾天,我剛離開南極半島,還漂在西風帶的海上。我已數不清這是第幾次穿越德雷克海峽了,但我還是沒能習慣海峽裡的大風和陰雨天氣,因為氣候欠佳的海峽不僅讓人暈船,而且總是給南極航程帶來糟糕無趣的尾聲。我和船上的同事們商議是否考慮下船後增加一些節目,以便給我們可見未來裡最後一次南極之旅增添一點亮色。
幾乎沒怎麼多想,我選定了智利北方的阿塔卡馬沙漠,那裡常年受副熱帶高壓控制,盛行下沉的離岸風。我從紀錄片和照片中揣測,阿塔卡瑪沙漠必定是炎熱乾燥,被灰黃的色調永久地主宰,環境和南極-亞南極地區風格迥異,非要說的話,和南極倒是有一個相似點,那就是生命的貧乏。
我將這個計劃分享給一位智利的同事,他聽了後,說了開篇的那段話(大意),末了,他又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現在可能不是沙漠裡最好的季節。」
行駛在沙漠公路上,雨水落在車窗
我們在卡拉馬(Calama)降落,這是一個較大的沙漠城市。接著還要乘車100公裡駛向聖佩德羅·德·阿塔卡馬(San Pedro de Atacama)——一個聚集了四海遊客的小鎮,是我們在沙漠更深處的目的地。
車輪下面,褐色的荒原隨意鋪陳著石塊和灌木,從我們面前延伸到地平線那邊。車窗上,「玻利維亞雨」竟然開始點點降下,那聲音和我家窗上江南的雨一模一樣。這不免讓我反省,難道我真的遇到了這裡一年一度的降雨嗎?
雨後的聖佩德羅·德·阿塔卡馬 San Pedro de Atacama
抵達阿塔卡馬,滿目都是土牆圍成的庭院和小房子,暗示雨水在此地是罕見的事物。但剛到傍晚,小鎮就用一場大雨和遍地積水歡迎了我們,當地人告訴我說,最近的季節就是如此,每天傍晚都下這麼大的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指向了遠山的方向,當時我並不清楚這個動作的含義,只感到一股全然的期待。
聽說有的沙漠會開短暫的雨季開出鮮花的海洋,那這片雨中的沙漠會長出什麼呢?
到達聖佩德羅·德·阿塔卡馬時是下午,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沙漠和小鎮的全貌。第二天早晨,我們約了嚮導的車向山區進發,離開小鎮之際,我朝著來路和前路分別望去,看見了所謂沙漠的全貌。
一種不同於大海的廣闊湧現出來:向西方望去,紅褐色的平原鋪滿整個視野的下半部分,零星的墨綠色包圍著的地方是阿塔卡馬小鎮。那片突兀的綠色來自於河流的犧牲,在此之前,河流攜帶山區的雪融水和雨水奔流而下,但四周到底是荒漠,一點點可憐的水分後勁不足,河流分散、消失在了綠洲的濃陰之中。與之相對的東北方,帶來玻利維亞雨的雲朵從玻利維亞高原的西北側襲來,遮住了與平原遙遙相對的安第斯群山。車沿北走,撲進群山的懷中。我大概是當天第一個進山的,車像拉鏈一樣奔馳在原野上,扯開兩旁還未被打攪的清晨,濺起路兩旁一地的綠黃雀鵐,我還聽到鴿子撲翅聲音隱入荒原遠處的霧中,那應該來自於某種我沒法辨別的地鳩。我來不及分神尋找,因為這裡的每一件事物都是全新的。
綠黃雀鵐 Sicalis olivascens,生活在荒原旱地上的小鳥
從山腳出發的路向前延伸,兩種形式的結構交替出現:一種是別針形的彎道,出現在山坡和谷地中間,偶爾和草地河流組合在一起;另一種是一往無前、直得僵硬的平路,它穿過平原,代表了極端的乾燥。經過瓜廷(Guatin)和馬丘卡(Machuca)兩個鑲嵌在河曲草地邊的小村落之前,我在穿入雲霧的過程中看到了日出。
黑嶺雀鵐 Phrygilus fruticeti @Guatin
既然有玻利維亞雨,就有「玻利維亞雲」。玻利維亞雲之中的日出不甚明朗,試想有一張印滿水印的紙張鋪滿整個天空,一點光源從這明暗交錯的紙張背後透出,這就是今天荒原上的日出。
更神奇的是,這張紙是潮溼的,它所覆蓋之處,灌木、石頭還有土壤都染上了薄薄的水分,即使根本沒有下雨也是這樣。孤零零的小羊駝站在高過我頭頂的土地上,我想到,小羊駝總是成群,難道這一隻是在溼噠噠的荒原上獨自度過了寒冷的夜晚嗎?它的族群在哪裡?昨夜是有美洲獅的夜襲將一大群的它們衝散了嗎?
小羊駝 Vicugna vicugna 站在高高的土堆上面,野生的
眼前的這一隻鎮定端莊,不像剛經歷過災難的樣子。我就猜想,其它的小羊駝應該隱藏在它背後的霧和樹叢裡,這一隻就是它們的哨兵。
向前搜索公路兩旁的霧,果然見到了更多埋頭啃草的小羊駝,我在公路旁靜靜佇立,欣賞這些比我還悠閒的動物。
行得再高些,我從灌木叢的荒原進入到了草叢的荒原。因為雨季的天氣,我沒法判斷這到底是一個更潮溼還是更乾燥的環境,就算這樣,我似乎還能見到小羊駝的身軀在草叢之間湧動。我心想,它們真是比青藏高原上任何一種有蹄獸類都要常見,讓人有些厭煩,接著,嚮導告訴我說那是小美洲鴕,這些球體同時抬起了細長的脖子,仿佛在回應嚮導的介紹。
現在是雨季,小美洲鴕不在需要跋涉到谷底才能喝到水,目擊它們的海拔要比平時高上許多,質感類似空調冷風的冷空氣從更高處的荒原流淌下來,我從小美洲鴕的草叢開始感到涼意。
小美洲鴕 Rhea pennata,因為脖子上沒有羽毛,鳥類共有的耳孔在它們頭上清晰可見
美洲的四種羊駝,是駱駝科動物,也是舊大陸駱駝的近親,被美洲原住民馴化的有兩種:大羊駝 Lamaglama和羊駝 Vicugna pacos,卻不包括眼前的小羊駝 Vicugna vicugna。為什麼是那兩種美洲駝被馴化,而不是小羊駝和原駝?有許多人做出過詳盡的分析,還有《槍炮、細菌和鋼鐵》總結了所有可馴化動物的共同特徵。我想最好還是能徵求一下原住民對這些長腿長脖子動物的看法,但可惜他們大都不在了。
水澤裡的兩隻安第斯銀鴨 Spatula puna,和一隻馴養的大羊駝 Lama glama
今天,原住民的孑遺比荒原上貼近地皮的水汽還要稀薄得多,他們的先民捕捉馴化這些南美僅存的大動物的歷史隨之散失,如太陽驅逐大霧。
雖然大羊駝 Lama glama和羊駝 Vicugna pacos(不是這些小羊駝)的野外種群已經滅絕,但並不影響這兩者在中文網際網路一度爆紅,它們的形象和「草泥馬」這個詞兒緊密綁定在一起,在賽博生態之中永生了。同時,在舊大陸,類似的命運降臨在美洲駝類在那邊的近親單峰駱駝上——馴化和入侵(澳洲)的單峰駝種群依舊繁盛,原產地西亞北非的野生單峰駝已經滅絕了。
今天,我們看到的美洲駝早就不是不是10萬年前原初的樣子,它們自由的歷史、被馴化的歷史、消亡的歷史已經沉息在模糊的研究文獻裡。只有相似的命運將分離了1200萬年的新舊大陸駱駝科動物串在一起,雖然這命運根本不是它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