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去蘇州吃魚
關於吃魚的美好記憶,似乎都發生在蘇州。有一年才入春,我就跑去蘇州,觀前街、太監弄老店林立,松鶴樓、得月樓都是名廚坐鎮,我則偏愛新聚豐,母油船鴨、櫻桃肉、清炒蝦仁、棗泥拉糕,都是每次必點。
去多了,就想換換花頭。詢問店經理有沒有春季「時鮮貨」。「時鮮貨」是上海話,就是時令菜,吃時令菜,就是如今流行的飲食理念「不時不食」。
桃花流水鱖魚肥
實際上,「不時不食」出自《論語》。子曰:「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孔子飲食的規矩,真是考究,切得不整正不吃,蘸錯了醬料也不吃。而「不時不食」,說是一日裡不到飯點不吃,也有說「時」指的是「時令,季節」,就是說飲食要符合時令。
這「不時不食」,說起來容易,其實挺奢侈。《世說新語》裡西晉名士張翰,「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裡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說他因秋風起而想到家鄉鱸魚肥美,正好是吃蓴羹鱸膾的季節了,索性官都不做了,回家鄉吃魚。
在古代,為了能「不時不食」自由,吃點「時鮮貨」,就要放棄做官。還是現代好,想吃就直接坐高鐵去蘇州,坐進館子就操起不標準蘇州話問:「阿有啥額時鮮貨吃吃伐?」
「時鮮貨麼遐氣多哉,奈阿要弄點塘鱧魚吃吃吶?」
塘鱧魚我是知道的,清代詩人陳璨的《西湖竹枝詞》中,有一首「清明土步魚初美,重九團臍蟹正肥」,土步魚就是塘鱧魚,詞後邊還有兩句:「莫怪白公拋不得,便論食品亦忘歸」,是說唐朝詩人白居易在杭州做太守時,對西湖出產的塘鱧魚讚不絕口,可見塘鱧魚早在唐朝就是出名的美味。
三蝦豆腐和塘鯉魚燉蛋
《杭州菜譜》裡的做法,是「春筍燒土步魚」、「醬燒土步魚」和「象牙土步魚」。前兩道靠想像能大致了解,後一道「象牙土步魚」,是把塘鱧魚去頭去骨去皮,把魚肉做成象牙般的高檔菜,如今杭州已銷聲匿跡。
杭州人把塘鱧魚當寶,南京人則不待見。袁枚在《隨園食單》中寫,「杭州以土步魚為上品。而金陵人賤之,目為虎頭蛇,可發一笑。」
蘇州離南京不遠,顯然更懂吃,既不奉若至寶,也不全盤否定,而是尋找其最美味的時間點。
這種理論很現代,仿佛就該出自某個享譽世界、能用想像不到的平凡食材做出令人驚嘆美味的星級名廚之口,而訣竅就在於掌握食材特性並以其最佳的時令和狀態,用最適合的方式烹調。
在蘇州人看來,塘鱧魚就是菜花爛漫時吃,這個時節,就如《隨園食單》中所寫:「肉最松嫩。煎之、煮之、蒸之俱可。可醃芥作湯、作羹,尤鮮。」
聽起來真高級,當年葉劍英在蘇州招待西哈努克親王時,就有一道塘鱧魚頭瓣湯,吃得親王讚不絕口。而蘇州民間,則把整條的塘鱧魚燉雞蛋,要是端給英國人吃,一定會勾起鄉愁——因為長得有點像英國名菜「仰望星空派」。
塘鱧魚為什麼美味?據說因其生活習性喜藏於水底,附土而行,又懶動如痴,故一身皮肉細膩鮮美。而且,更關鍵的一點,是塘鱧魚不太能人工養殖,能吃到的基本都是野外環境生長的,或河流,或水塘,說到底,就是像上海這種現代化城市是吃不到的,而蘇州就有的吃,遇到了當然要嘗一嘗,「要麼,就來一份塘鱧魚燉蛋?」
話才出口,我就覺得後悔了,我甚至能想像店經理硬生生把「洋盤」兩個字忍在肚子裡沒吐出來。這個季節塘鱧魚還嫌小,燉蛋還要再過一段時間長大一點,當下是吃「糟熘塘魚片」。糟熘塘魚片是怎麼個做法?呶,就是把塘鱧魚身上兩塊活肉批下來,清炒糟熘。
糟熘塘魚片
菜端上桌,看上去量也不多。蘇州人就是秀氣,以前吃凸黃油,也是小小的一小盅,如今糟熘塘魚片,又是小小一碟,不過,量小卻都是精華萃取,一小盅凸黃油要四五隻蟹,眼前這一碟也得用上十來條塘鱧魚吧。
這道菜確實見功夫,那小小兩片肉從批下、上漿、滑熘,整個過程中都形狀完整,不碎不散,就很不容易。火候也重要,所謂「熘」,就是熱鍋溫油,放到西方餐飲屆,就是如今流行的「低溫」烹飪,保持肉類內部溼嫩。塘魚片經如此一溜,口感滑爽和鮮嫩。盤中的魚肉就像芙蓉雞片,雪白細嫩。杭州 「象牙土步魚」看來也是類似的做法。
入口最先的感受是唇齒間的觸感,仿佛是活物,全因塘鱧魚肉質滑和嫩,若換成其他魚種,比如皮糙肉厚的草魚,可想而知會遜色許多。接著才是滋味。說是糟熘,實際上糟味不重,相比魯菜的糟熘,蘇菜注重的是食材的鮮味,故糟熘二字重點更在「溜」字,糟就成為了陪襯和烘託。
此時,前邊吃的幾道菜,就暗淡了下來,如清炒蝦仁,先前還讚嘆其鮮美彈牙,嘗了「糟熘塘魚片」後,就覺得「蝦不如魚」,畢竟生物進化等級中低了一層,修煉和造化自然不同,也少了那份靈性,就像古典傳奇中,魚能幻化成人演繹「追魚」故事,而蝦只能作為蝦兵蟹將在水漫金山時跑跑龍套。
蘇州市裡老店名店多,可好吃的也有限。昔日我讀臺灣作家逯耀東的美食遊記,他因思念江南故鄉之美味,兩岸一通,就迫不及待跑來蘇州吃,可一路吃一路怨,滋味早不是記憶中的味道,物是人非事事休,食材廚師和做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其實,蘇州菜之所以好吃,原因是歷史中蘇州物產豐富經濟發達,培養了許多優秀的廚師,而文人知識分子又多,雅集聚會中,無形為蘇州菜注入了許多文化滋養,使其相對成熟,也精細風雅。就比如三蝦麵,小小一隻河蝦中蝦膏蝦子和蝦仁分別加工,做出一碗麵,廚師的創意以及「技」和「工」,造就了美味。而換一個廚師,或是功夫不再如前考究,滋味也就跟著喪失了。逯耀東之所以失意,無非是廚師變了,滋味也變了。就算是現在,三蝦麵之類的麵店,因電視節目而出名,流量變成了銷量,功夫難保證,滋味也就下降了。
不過吃魚為什麼要專注於蘇州城裡呢?有一年我跟著當地人遊太湖,在湖邊一家農家餐廳裡吃了一頓全魚宴,不是什麼名廚烹飪,就靠天然食材之靈秀,那滋味真是讓人數年難忘。
太湖作為吃魚地出名得很早,漢趙曄的《吳越春秋》中記載,公子光和吳王好「炙魚」,派勇士專諸專門去太湖學習了三個月如何做「炙魚」。
太湖的「炙魚」方法,和現在大街小巷吃的「烤魚」也差不多:把魚烤後,再放入銅鍋裡煎,這個「煎」,不是現代烹飪中的油煎,而是把煮好的白肉再放進熱的醬汁中濡染加味。湖北曾侯乙墓出土的一件戰國銅炊器,是用來「炙魚」的,分上下兩層,下層放炭火,上層放魚煎,出土時,上層還有完整的魚骨頭在鍋裡。
公子光學「炙魚」,也不是純為了吃,他和伍子胥合謀,讓專諸學會了「炙魚」後做給吳王僚吃,並在「炙魚」內藏了一把魚腸劍,端給僚,趁僚專注於吃魚時,迅速拔出劍刺殺他。聽起來有點像荊軻刺秦王的故事,荊軻藏匕首在地圖中,刺殺秦王失敗,而公子光藏劍於魚腹,刺殺成功,成為闔閭,春秋五霸之一。
春秋時期烹魚的方法,實際上和現在也差不多,除了「炙魚」,還有魚羹和蒸魚等。《吳越春秋》中,有則關於蒸魚,說闔閭和夫人及女兒滕玉一起吃飯,席間有蒸魚,闔閭吃了一半,把剩下的半條留給女兒,結果滕玉大怒:」王食魚辱我!」結果自殺了。這個腦迴路也是讓人難以理解,為什麼賞賜半條魚就是羞辱呢?要麼是蘇州魚產豐富,滕玉覺得,我堂堂一個公主,還不能吃條完整的魚嗎?
花鰱魚頭
太湖邊農家餐廳的全魚宴,上的魚幾乎都是完整的整條,多半都是蒸,也有紅燒,一盆盆各種魚端上桌,我憑著我不多的水產知識辨認,有昂刺魚、鯿魚、河鰻等等,有一條特別巨大長條的是白水魚,「太湖三白」之一。
我從未見過這麼大的白水魚,或許是太湖水深的關係,上海的菜場裡見不著這種個頭的。砂鍋裡燉著甲魚,也是季節時令,所謂菜花甲魚,就是油菜花時節,甲魚經過冬眠甦醒,最是鮮美。
在蘇州人眼裡,甲魚也是魚,所以全魚宴會有甲魚。而蘇州吃魚的民諺,也有甲魚:「正月塘鱧肉頭細,二月桃花鱖魚肥,三月甲魚補身體,四月鰣魚加蔥須,五月白魚吃肚皮,六月鯿魚鮮如雞,七月鰻鱺醬油燜,八月䰾魚要吃肺,九月鯽魚要塞肉,十月草魚打牙祭,十一月鰱魚吃只頭,十二月青魚要吃尾。」
民諺中月份應該是農曆,樸素的句子,實是食之真味。比如鯿魚,腹部肉肥而腥,背部肉粗,也不算河魚佳品,價格便宜平日也不會想到吃,不過我特意試過夏季吃,果然鮮美不同。民諺中大多數魚之前都吃過,唯獨䰾魚一直沒機會嘗。蘇州木瀆有一道䰾肺湯非常出名,叫䰾肺湯,用的是肝,真正的名字應該是斑肝湯。
䰾肺湯的名字,和書法大師、民國元老于右任有關。說是1930年秋,於老偕夫人到太湖遊玩賞桂,歸途中路過木瀆,他到鎮上石家飯店用餐。店家特地做了道斑肝湯,於老食後讚不絕口,揮毫寫下:「老桂開花天下香,看花走遍太湖旁,歸舟木瀆猶堪記,多謝石家䰾肺湯。」或許是於老陝西人,聽不懂蘇州話,將斑肝誤聽為「䰾肺」。
不管是斑魚還是䰾魚,我都沒見過。用網絡百科斑魚,確有此條目,說斑魚就是俗稱的「黑魚」,得名來自身上的黑色斑塊。
「黑魚」太家常了,一般都是燒湯,從沒聽說有人吃黑魚肝,要麼是蘇州人偏好不同?我再接著找䰾魚,發現說䰾魚是一種類似河豚的魚,可鼓氣如球浮於水面,《正字通》裡有記載,「繃魚形似河魨而小,背青有斑,無鱗,尾不歧,腹有白刺。俗改作䰾。」這樣看上去有點像了,河豚就以肝美為特色,䰾魚似河豚,所以也是吃肝的。
王鏊的《姑蘇志》中,䰾魚就是斑魚,並和河豚歸入一個條目:「「斑魚似河豚而小,味亦腴。」河豚內臟有毒,而䰾魚生長在內河中,內臟無毒,所以蘇州人就吃起䰾魚來了。
斑肝湯的做法,在《隨園食單》裡有記載:「斑魚最嫩。剝皮去穢,分肝肉二種,以雞湯煨之,下酒三份、水二份、秋油一份。起鍋時加薑汁一大碗、蔥數莖以去腥氣。」
據說寒露後䰾魚肥美,取肝來做。不過我吃全魚宴是春季,就壓根沒想能邂逅䰾魚,見到桌上盤中,清蒸著數條,也沒見過,問店家是何魚,依稀聽著似䰾魚,再看時才發現,盤中還有數枚白色「肉塊」,夾起來嘗,豐腴而細嫩,顯然是肝,且毫無腥味,看來就是䰾魚,再嘗魚肉,也是江南魚種靈秀鮮活的氣質,那種剛從湖水裡撈出來的新鮮,真是勝過一切人工調理加工,原來春季的䰾魚也好,看來,最懂吃魚的還是漁家人。
(圖片來源於澎湃新聞及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