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了一套勞倫斯的書籍,一個個拆封時,發現了一本《勞倫斯文集——繪畫與畫論集》,於是撿拾起來閱讀。原來那個寫《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的英國小說家居然會畫畫和論畫。論畫的詩人和哲學家太多了,已不稀奇,但是勞倫斯卻要在四十歲時畫畫。大約三十年前,從圖書館借閱《金瓶梅詞話》,還沒看完故事背景介紹,被認為在讀淫書,遂歸還了,卻又偶得勞倫斯的《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抱著英漢字典讀完了,後來知道這是英國的禁書。
勞倫斯(D.H. Lawrence,1885–1930)
其實勞倫斯首先是個畫家勞倫斯少年時期就開始臨摹別人的作品了,只是用作贈送別人的節日禮物。1902年勞倫斯與梅洛斯農場錢伯斯家的女兒傑希交往,1910年斷情。傑希是《兒子與情人》中米麗安的原型,傑希和她的姐姐都曾見證過勞倫斯畫畫的時刻,他痴迷於各種畫的模仿。他多次臨摹莫裡斯・格雷芬哈根的作品《牧歌》,「沉醉其間,自憐自愛」。這幅作品在1891年首次展出,選材很大膽,畫中少女慵懶柔軟、享受濃濃愛意,在花朵映襯下對身體和愛情純真且恣意迷戀,有一丁點兒他後來有些喜歡的雷諾瓦筆下的女人,但是他又把雷諾瓦罵透了,可能那個時候勞倫斯的審美和文學的創作就有了他自己的理解。
與眾多的藝術家一樣,勞倫斯到處去看展,大多是英國畫家的繪畫,後來他逐漸被印象派吸引,尤其受到後印象派的影響,與其他畫家一樣,逃不過印象派的光的衝擊。不過,他作為小說家的文字技巧和功底遠甚畫技,卻偏要把用墨水寫就的東西,借水彩和顏料畫出來,用繪畫表達他的寫,用文字表達他的看。比如,當我們看梵谷的《星夜》而無語凝噎時,勞倫斯說「黑夜在美妙地震顫,舒緩地,那是整個夜在輕輕搖曳,非同尋常。」他們是隔空的惺惺相惜者。看展的同時,他也結交了很多藝術家,他越來越清晰地表明:「我最大的信仰是相信血和肉比智力更聰慧」,這不僅存在於在他的畫中,也在他的畫論標準中,當然也在他的小說追求中,甚至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相信感知勝過理論,作畫時必須「閉上理論的眼睛,用你的本能和直覺去畫」。
他在臨摹的過程中體會到了鮮活,活生生的東西、血和肉的樣子,一種生命的力量。也因為覺得保有純淨的精神,畫裡有生命在閃光,有生命注入而欣喜激動。他在臨摹弗拉・ 安吉裡柯的《逃入埃及》時說:
「讓我真正明白了一幅偉大的繪畫中注入了怎樣的生命,每一根曲線,每一個動作裡都注入了強大的生命。」勞倫斯後期的畫論中對埃及的藝術非常崇拜,高更、馬蒂斯、畢卡索等藝術家同樣被非洲藝術中的原始生命力深深吸引。同其他畫家一樣,在被印象派印象過後,勞倫斯堅決抵制印象派,認為實體這個活生生的以及本來樣子的東西消失在或者飄忽在光中了,是西方文化態度的專橫,而他欣賞的梵谷和塞尚在努力恢復實體,同時又保留了光線。
勞倫斯所畫肉體之生命和力量的賁張1926年9月勞倫斯四十歲時,突然開始正式畫畫,不過在沒有動手之前,他曾宣稱:「能畫的一切都畫過了,所有能觸到畫布的畫筆都觸到了。視覺藝術走入了絕境」,但是偶得四塊畫布後,他將顏料擠在烘焙的盤子上,憑著他的本能、直覺,用刷牆的刷子開始畫起來,沉溺其間,幾個小時後畫出了第一幅畫《聖徒之家》。對此,他開心不已,「我都四十歲了,才真正有勇氣試一下。這一試,就變成了狂歡。」
勞倫斯《聖徒之家》(A Holy Family)1926
一家三口,男的在半裸的妻子背後擁著她,妻子的右手放在丈夫的手上,孩子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微笑著,似乎看著幸福的父母。丈夫和妻子頭頂有光環,丈夫的目光似乎在看著畫外某處,妻子似乎要接應丈夫的目光,卻有力清澈地看到了畫外。或許是勞倫斯畫得不精確,或許是在刻意模仿馬奈的《陽臺》或者《咖啡館》裡人物的目光。總之這個家庭美滿和諧,是升天致福的境界,這種幸福是來自這個家庭的真實生活,妻子半裸的身體是最鮮明的證明,這種世俗的幸福與肉身息息相關。這幅畫是勞倫斯的小說《虹》裡某個片段的插圖,用虹象徵一樁成功的婚姻。這部小說在1915年一出版即遭禁,出版商和勞倫斯的同行們都保持沉默或者對立,高爾斯華綏公開表態說《虹》在美學上令人反感,而與這部小說相偕成趣的這幅畫,勞倫斯的鄰居看都不看,說太過色情。
勞倫斯《雨廊上的一家人》(Family on a Verandah)1928
同樣一幅描述家庭生活的作品《雨廊上的一家人》,1928年完成。女人是這個家庭的核心,她赤身裸體躺在床上,身體強韌而健美,兩個小兒子趴在床側,露出屁股,丈夫側蹲在床尾,手扶在妻子的膝蓋處,他的屁股渾圓結實,身軀很長,大腿長而有力,頭的比例很小,沒有《聖徒之家》裡的那個男人俊美自信。大小三個男人的動作和表情顯示出來的不是和諧,而是有點兒祈求這個家庭的中心,這個女人的關照。對此,勞倫斯很矛盾,他認為女人是家庭的中心,但又因男人在女人的控制下失去自信而憤懣。很明顯,勞倫斯畫的這個男人的骨架和肉體受到他非常正眼看的畫家塞尚的影響,不過這幅畫當年被英國警方收繳。這幅畫裡的大腿,勞倫斯在他的小說《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中描述過:
「康妮讓大腿給喚醒了。在她看來,腿比臉更重要,臉已經變得不再那麼真實了。有兩條生機勃勃、機敏靈活的腿的人太少了!」勞倫斯《紅柳》(Red Willow Trees)1927
1927年1月25日,他給妹妹的信中說,他剛剛完成了一幅《紅柳》,是男人沐浴的風景畫,他說他太喜歡那幅畫兒了,又一次感慨畫畫兒真好玩兒呀。三個男人在溪邊洗澡,他們背對觀者,各玩各的。最右邊和中間的兩個男人蹲著,彎曲的脊背結實堅韌,最左邊的男人坐在一棵樹枝上,恰好露出了兩爿外翹而豐滿的屁股,滾圓得像是要從樹枝上彈出來。他的兩條腿支撐著地面,頭擱在樹杈上,右手抓著一根更細的枝椏,脊背豐厚有力。勞倫斯畫完第二幅畫《男人沐浴圖》後,已經表明他致力於畫裸體,特別是男性裸體。
勞倫斯喜歡屁股,他認為這生命和美的體現,他在《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中借看林人梅勒斯的眼睛描述過康妮的屁股。
「他在一旁看著她臀部美麗的曲線,今天就是這令他著迷的。這條曲線順著一面華美的斜面滑下,直到她那沉重渾圓的臀上!」他在小說很多處盡情地讚美康妮的臀。他也通過康妮的眼睛描述梅勒斯的背和屁股,以及觸摸給她帶來的難以言表的美感、生命中的生命——那純粹溫熱強壯的美。對於男性的裸露,露出屁股似乎更加性感,也更容易被接受,從而避免色情嫌疑。但是無論勞倫斯畫屁股還是前部,都不會輕易逃開淫穢的嫌疑,這部小說一經出版就被列為禁書。
但是閱讀他的文字似乎要比觀看繪畫更為羞澀,似乎文字誘發讀者默讀並想像著參與其間扮演某個角色,而繪畫表達了一個靜止的時空的特定行為,減少了事件的過程感。勞倫斯的文字和繪畫,都被當作色情而禁止了,他專門寫了一篇《色情與淫穢》來區別,很有道理,不過從中聽到更多的是呼號。如果勞倫斯只是畫畫,不以文字來說話,其畫作的命運可能不會那麼差,但是他偏要用文字闡釋他畫作的性的真正含義,他要表達的是性與美的同一,在《性與美》一文中,他認為性與美是生命與意識,依靠直覺去感知。如果愛活生生的美,就會對性抱以尊重,他要把這樣的理解表現在文字和色彩中,不依不饒。
勞倫斯《飛回天國》(Flight Back Into Paradise)1927
看著勞倫斯的畫,讀著著他的畫論,回憶著曾經閱讀過的文學作品,三十年前我認為的勞倫斯,是我固執地把他列為那個時代的英國傳統紳士,自以為他的行文有克制中的大膽,在堅守某些傳統中抒發著勇敢,在些微的困惑中我也繼續閱讀了幾個不同版本的中文譯本,那種時時撲來的勇敢直白氣息,讓我對他的認識愈發模糊不已。現在,我閒散著讀了這一套新出版的書籍,他的繪畫、畫論、散文、詩歌,以及他的流浪,都多維度地表達他堅守的觀點,堅定、呼號,踐行,偶爾冷靜,稜角分明,卻絲毫沒有猶疑。
除了他的家鄉,勞倫斯抱怨著英國的死氣沉沉,一如高更咒罵著歐洲藝術的虛偽。他覺得英國除了風景畫和一些水彩畫之外,英國沒有繪畫。即便如此,他也認為英國的風景畫「總是等待什麼東西來充實它。對更富有張力的生命眼光來說,風景似乎意味著背景,所以我覺得畫出的風景只是背景,而真正的身體卻不在裡邊」。他覺得英國的風景畫無法喚起激情的回應,是無趣死板的英國人逃避真實肉身的方式,以及發洩他們了無情趣的審美欲望的載體。
勞倫斯《與母夜叉搏鬥》(Fighting with an Amazon)1926
勞倫斯真正崇拜的畫家只有塞尚,塞尚是唯一明顯影響勞倫斯的人。他模仿塞尚的一切,塞尚的理念和追逐、塞尚的繪圖,但是塞尚口拙,不說也很少寫。勞倫斯關於裸體的繪畫都有塞尚的影響。塞尚畫過《格鬥者》,勞倫斯創作了《與母夜叉搏鬥》,這幅畫中,男人飽滿有力的左腿,女人年輕的乳房、肥滿的腹部都面向看者。他們的頭髮和背景的幾根線條呈現出了梵谷繪畫的搖晃感,但是勞倫斯畫不出來塞尚靜物或者人體畫中的運動的趨勢,或者不平衡的狀態。不過,他太喜歡塞尚的人體處理方法,以及塞尚的人體及其背景之間關係的處理,他對此有大篇幅的論述,他傾心以文字去描述塞尚的偉大。
勞倫斯畫了這麼多的屁股、乳房、大腿、脊背,他認為最根本的任務是畫出人體的肉質肉感,而且他儘可能地避免畫出因肉而體現出來的欲望,他只是想畫出肉的本質來,那就是生命的蓬勃,但是這對勞倫斯來講太難了,塞尚終其一生才通過蘋果畫出了:蘋果不是那隻蘋果,蘋果是蘋果的這種物性,而勞倫斯卻要畫出肉體的生命的人之性,最難處理的就是最有性象徵的器官,他要求自己像塞尚那樣表現出這只是生命的本質,還要求已經文明化和城市化的看者擁有一雙原始的只是看待某個物件的眼睛和心靈,以他的畫技,很難達到,看者的懂得和接受更難企及。
勞倫斯《康塔第尼》(Contadini)1928
《康塔第尼》是勞倫斯被交口稱讚的作品,這是他憑藉記憶繪畫的,如同他憑藉記憶寫作一樣。他覺得是「活在意識裡的形象,活生生的如同幻影,但又是陌生的。」這幅畫沒有多少風景做背景,一個男人坐姿面向看者,但是他的頭堅決地扭向右邊,呈現半側臉,臉下方畫著陰影,腹部的曝露比較含蓄,但是他的左肩上面又是一個屁股,一個背對他的站立男子的屁股似乎要壓在了他的肩上。這幅畫最動人的莫過於坐姿男子的前胸似乎被什麼力量給擠壓了,很像塞尚那幅《沐浴者》中那種擠壓的動態的力量。
勞倫斯畫中的宗教與世俗的張力1926年12月19日,勞倫斯給友人的信中說「我畫完了我的薄伽丘故事——很不錯,修女們穿著長袍,像紫色的麻袋布做的。」勞倫斯認為薄伽丘的故事是最為清純的故事,他說真正的色情與淫穢者是不喜歡薄伽丘的,因為其間的健康與自然讓這些人覺得自己是髒蟲。這是《十日談》中第三天的一個故事,農夫馬塞多裝作啞巴進入修道院和修女同房。勞倫斯把故事中的兩個情節合併在一起,一是馬塞多佯裝睡覺讓修女們看他,二是他疲於應付修女們的性要求,累得昏睡了過去,風吹開了他的衣服,兩條大腿圓鼓鼓地賁張著,無知而粗野。
勞倫斯《薄伽丘的故事》(Boccaccio Story)1926
勞倫斯特別得意這幅畫,說要把畫裡所有人的衣服撩起來拿去展覽,但是後來在複製過程中被弄得晦暗不堪,讓他很不滿意。他的文字裡的色彩和畫中的文字,說的是一件事兒。文字之外,他一定要用色彩來描述一番。這幅畫自然招惹了宗教人士,反對聲一大片。勞倫斯卻追上大段的文字分析、鞭撻和發揮,並提出解決辦法。
勞倫斯在其短篇小說中不斷以世俗挑戰宗教,同時在畫作中展現同樣的主張。在1927年的《擲回禁果》中,亞當背對著身體把蘋果扔回去了,扔向上帝,他拒絕了禁果,不僅譴責上帝,也譴責夏娃或者他當時的妻子弗裡達,而弗裡達這個德國教授,是拋棄了三個孩子和丈夫,與勞倫斯流浪世界各地的,這意味著他後悔了嗎?三十年前我在黃昏的圖書館,窗外夕陽橙紅,雪山冷峻,現在仍然可以感覺到勞倫斯的文字對記憶的執著滲透。
勞倫斯《擲回禁果》(Throwing Back the Apple)1927
在《舞蹈素描》中,上帝退去,亞當和夏娃以及代表動物的羊在一起歡呼,他們各自快樂著,異性之間根本沒有性的聯繫,這是勞倫斯描繪異性繪畫的特點,他在質疑自己的愛情嗎?質疑與弗裡達的私奔和不被社會認可的情感生活嗎?在他喪失了性功能之後的繪畫,是不是都沒有了這種相互吸引的氣息,反而同性之間卻有無盡的描繪空間?勞倫斯非常想通過色彩的過渡將不同事物的關係表達出來,主張靠近的兩個物的顏色,應當消失一個而融入到另外一個,這對他來講比較難處理,但是他臨摹了幾十年,終於在去世前五年開始真正創作的時候,已經驚豔了大眾。這幅畫的構圖、舞者的舞姿依然模仿塞尚,他要畫出事物流動不居的狀態,與真實活鮮鮮地相連,認為這才是真善美。
勞倫斯《舞蹈素描》(Dance-Sketch)1928
關於男人的繪畫勞倫斯畫的第二幅畫是《男人沐浴圖》,掛在了他的妻子弗裡達的房間。他開始畫男人裸體,圖裡的五個男人看上去像木雕,不過勞倫斯似乎一直不在乎比例和陰影。這一時期,他正在瘋狂書寫《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無論如何,他的文字比他的繪畫更加打動人,想必他太想用他自己的繪畫輔助他文字的場景化再現,而他文字描述的細節和展示的理念卻阻擋了人們對繪畫的接受,情不自禁地起了戒心。
勞倫斯《男人沐浴圖》(Men Bathing)1926年11月23日
勞倫斯追求活生生的肉色肉質,於是他用到了水彩,讓肉體的皮膚更美。1928年他畫了水彩畫《男人再生》,這兩個男人通體帶著光暈,如同剛剛出生。勞倫斯自己說他追求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溫情,不是追隨與被追隨的關係,甚至將《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改名為《溫情》。畫中,一個男人趴伏在地,露出比較溫柔中性的屁股,雙手捧著臉伏貼在地上,而他的頭埋在坐姿男人的兩腳之間,坐姿男人向他傾身。兩人之間是溫情還是追隨呢?勞倫斯希望展示溫情,畫作卻難掩追隨與服膺。
勞倫斯《男人再生》(Renaisance of Men)水彩畫 1928
表達這種男性之間情緒的繪畫還有如油畫《礦井故事》,他在畫這幅畫時,同時寫了《諾丁漢礦鄉雜記》,勞倫斯認為礦工們在井下工作時赤裸相處,親密無間,隨時出現的生命危險讓他們在肉體上、本能上和直覺上的觸感真實強烈,勞倫斯一直強調這種本能和直覺的消失對藝術是重大的損失。同樣的本能和直覺,梵谷在比利時煤礦體驗艱苦中激發對上帝的激情,而勞倫斯說「我們就在那種黑暗的光澤裡穿行並獲得了自己真正的生命。」一個於悲憫中關愛生命,一個於溫情中張揚生命。勞倫斯非常提倡男性的這種情誼,念叨鄉村生活,因此咒罵家裡為生活算計用度的女人們破壞了這種情誼。
1929年1月勞倫斯的最後一幅水彩畫《夏日黎明》,一個年輕的澳大利亞出版商R.P.史蒂芬森打算出版豪華版的勞倫斯畫冊,校樣送給勞倫斯看時,他最擔心的是畫面上那些肉感和肉質的東西變得僵死,認為這幅畫「失去了輕柔的色彩,過於暗了,特別是男人臀部下面色彩太暗。試試順著男人的脊背增加光亮以恢復立體感。」這幅畫被認為不宜展出。
勞倫斯《夏日黎明》(Summer Dawn)水彩畫 1929
在這幅畫中,黎明在黃色、淺橙色、水綠色、淡藍色的光中交疊,很明豔,勞倫斯在這裡畫的男人屁股登峰造極。對這些部位的描繪,始終是一種經典,但是勞倫斯的直接大膽的曝露已經為文明社會大眾難以接受,但是他偏要說明,這沒有什麼不同。塞尚的很多裸體畫也畫出了高大豐滿和動感,但是看者眾口一致地讚美塞尚的愛與冷靜,也眾口鑠金地詆毀勞倫斯畫中體現出來的欲與衝動。
勞倫斯《天鵝絕唱》(Singing of Swans)水彩畫 1929
1929年的水彩畫《天鵝絕唱》,落日與晚霞的背景下,兩隻白天鵝飛過,草地上有四個男人,兩個站立的男人弧線很美,肌肉結實,骨骼異常清晰又動感,面部呈現出一種戲謔的笑容。那兩隻天鵝,應該是女性的化身,豐滿的胸腹,優雅的脖頸兒,無視一切的飛翔姿勢,都顯示出對這些男人們了無興趣,而這些男人們似乎完全沉浸在與女人無關的自得其樂中。這幅畫當年被警方收繳。勞倫斯絕對相信繪畫要擊中感官深處,擊中靈魂並深入到頭腦,要通過感官印象直接獲得。所以他恣意描繪人體,通過這些肉質和肉體體現生命:你藏掖的就是我必須曝露的。
勞倫斯《火舞》(Firedance)水彩畫 1928
1928年的油畫《北海》、水彩畫《火舞》均被警方收繳。《火舞》中,兩個男人繞著火堆跳舞,左邊的人面向看者,他的下部完全展示出來,右邊男人的屁股小而緊實。1929年的水彩畫《春》,據說是畫一群裸體卻穿著鞋子踢球的男孩,實際上踢球的只有最遠處的一個男孩,另一個男孩子趴在草地上,畫面前景有四個男孩子,左邊的一個從身後緊緊擁貼著另一個,右邊的兩個面對面做出擁抱狀。腳下是紫色的花兒,很曖昧,很令人生疑,很讓人覺得勞倫斯內心裡有著濃厚的男體崇拜。
勞倫斯《春》(Spring)水彩畫 1929
勞倫斯畫裡的男人與女人之間勞倫斯畫了太多的男裸體,以及男裸體之間傳遞出來的情緒,對於男女之間的關係,他說:「男女關係是實際人生的中心點,其次才是男人和男人的關係。」但是他對女人控制家庭從而滅失了男人自信的能力憤恨不已。他希望女性兼具嫻靜的外表和屬於女性範疇內的無畏和自信,不要侵佔屬於男性領域的事務和自信,他認為女性佔據男性業務的能力只是一種姿態,會成為一種奇怪的束縛,她雖生命堅韌卻失去了屬於她自己的幸福從而倍顯虛無。
勞倫斯《蜥蜴》(The Lizard)水彩畫 1928
1928年的水彩畫《蜥蜴》中,一條綠色的蜥蜴生機勃勃,在地面上昂頭看著一對男女。女的在左邊並腿而坐,眼神呆滯,看著畫布外,沒有看男人。她的乳房像個細瘦的尖錐。男人坐在右邊,肌肉矯健,雙手抱在一起放在胸前,眼睛看著畫面的左下方,寡然淡漠,無能無助。這樣的目光意味著他們互不關心?這是激情過後的常態還是男女之間生活的常態?女人是不是就在這樣的冷漠鬆懈中變成了不依不靠的女漢子的?我想更是勞倫斯一貫認為家庭中的女性用生活瑣事和男性鬥,最終女人不是女人,男人不是男人,男人喪失了一切自信,所以勞倫斯同期有一首同名詩《蜥蜴》:
「如果男人像男人如同蜥蜴像蜥蜴/他們還值得一看」。勞倫斯《乾草垛下》(Under the Hay-Stack)1928
《乾草垛下》的這對男女也是靜默的呆滯的,男人躺在女人右半個乳房和大腿上,嘴裡傻傻地吮著什麼東西。女人身後並無所依,規矩地坐著,臉頰貼著男人的頭頂。不過,勞倫斯描述過看林人梅勒斯和康妮激情過後的情狀:
「他們橫陳於斯,失去了意識,甚至意識不到對方,全然丟了自己。」勞倫斯對男女之「性」有專門篇幅的言說和辯解,他其實倡導男性和女性各自己的位置和職責,他也用繪畫無聲地表達,勞倫斯為這幅畫配了詩歌《極度疲憊》。
我要倒在《哈欠》也是當年被警方收繳的一幅畫。兩個女人,一個站立,一個坐在浴池臺邊。站立的女子舒展雙臂,伸懶腰,撅著屁股,肚子肥大。浴池邊的女子,坐得挺直,雙手挽頭髮狀。男子向後微仰,閉著眼睛,嘴唇下撇,雙臂以擴胸的方式伸懶腰。警方收繳了這幅畫。男女在一個私密空間,卻各自盡情舒展,沒有誘惑,抹去了性別,只有放鬆。
勞倫斯《哈欠》(Yawning)1928
《劫掠塞班女人》這幅畫中我們可以看見8個腦袋,基本上是些頭頂和屁股,這是勞倫斯以開玩笑的方式畫的畫,他說這是「屁股研究」。《親吻》(close-up)也是一種刻度的諷刺表達,男的抱著女人的裸體,女人雙臂環繞著男人的脖子。兩個人雙唇緊閉、豐滿,呈求吻狀。他們似乎在對望,可是對望的美需要物理距離,這個距離太近了。男人綠眼睛,目光越過女人頭頂看到了畫布外,女人灰紫色眼睛,似乎看到了男人額頭的那縷頭髮。他們貌似很親密,其實都是心不在焉的人。畫作英文名稱close-up是閉嘴?或者關閉了心?那麼這種擁抱是多麼乏味和殘忍。擁抱是貼近、索求,也是迴避、錯開對方眼神的方式。他們的吻,睜著眼睛心猿意馬。勞倫斯嚴肅地對待男性的繪畫,而男性和女性共在的繪畫中,男性變成了小丑,女性沮喪、懷疑和痴傻的模樣,他們都沒有任何魅力,喪失了自己的性徵。
勞倫斯《劫掠塞班女人》(Rape of the Sabine Women)1928
勞倫斯《親吻》(Close-up(Kiss))1928
《芒果樹》當年也被警方收繳。這幅畫露出了男人和女人所有的隱私部位,當然被收繳了。畫中,男人專注地撫摸女人,目光卻投向畫布外面。女人無感漠然地看著男人的眼睛。
寫了太多沮喪的男人和女人同在畫布上的畫,唯有一幅畫,我覺得是勞倫斯最美的畫:《勒達》(又譯:麗達),麗達是斯巴達王后,眾神之王宙斯化為天鵝與之親近,生下了克來提納斯和海倫。達文西創作過麗達與天鵝的繪畫,詩人葉芝寫過詩歌,有諸多譯本,如余光中和裘小龍等,詳細地描述了麗達與天鵝交配的過程,勞倫斯把這個故事畫出來了。遠處的夕光,身下的綠草。仰臥的女人白皙飽滿的乳房,身上伏著白皙閃光的天鵝。天鵝的頭像一隻手,輕輕地貼環著女人右邊的乳房,顯示對女人的愛護與疼惜。
勞倫斯《勒達》(又譯:麗達)(Leda)1928
勞倫斯還有一首同名詩《勒達》:
來吧,不要吻1929年6月25日,勞倫斯的畫展在朋友的華倫畫廊開幕,一共展出了25幅作品,包括15幅油畫,10幅水彩畫,其中共有13幅被收繳。有人評直白噁心、有傷大雅、令人厭惡、粗俗淫穢......或許衣服下的、被單下的、房間內的終究是不需要如此大張旗鼓地喧譁的,只屬於個體的經驗,如果一定要藉由什麼而通過文字和繪畫為自己、為人們宣揚出來,幹擾了私享的竊喜,恐怕就會招惹反對。勞倫斯經過這一場謾罵,只要想起不列顛的人民,他就無法寫字無法畫畫。第二年去世。
勞倫斯的小說,被禁;勞倫斯的畫,被禁;勞倫斯的愛情,被禁。但是他打破了英國之禁。他又說、又畫、又寫、又評,敢於嚴肅地描述真實,勇猛破禁。
(本文參考資料部分略,原題為《勞倫斯書寫、畫畫、論畫》。)(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