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王者歸來:復活滅絕物種的新科學》,作者:[英]海倫·皮爾徹,譯者:高躍丹,出版社:中信出版社·新思文化
不復存活
跟其他消亡的物種相比,沒有什麼比一隻渡渡鳥消亡得更徹底。作為滅絕現象的典型,渡渡鳥甚至有了跟自己有關的慣用語。說跟渡渡鳥一樣消亡得徹頭徹尾,就是在說生命已不復存在,無可挽回。這個短語暗含的意思是消亡狀態有不同的程度,有一些事物比其他事物消亡得更徹底。如果對「消亡狀態」進行分級,渡渡鳥不在任何一個層級之上,渡渡鳥是消亡得最徹底的。所以要是有一個反滅絕復育計劃的候選者,當然渡渡鳥就不得不當選,對吧?「跟渡渡鳥一樣活生生地存在」也許意味很不同,但是卻是一種美好的改變,不僅僅對於渡渡鳥而言。
渡渡鳥是一種大型的鳩鴿科鳥類,不會飛,曾居住在印度洋西南部的模里西斯島上。模里西斯島是一個小島,距非洲東海岸有數千千米。然而儘管渡渡鳥在我們的集體意識中非常有名,事實上我們對它的了解卻極為有限。我們所了解的內容也是來自對它遺骨的研究,包括一小把乾屍狀的身體部位和數千塊互不相連的鳥骨。我們還從那些見過或是聽過這種非凡生物的人口中或筆下了解著渡渡鳥。17世紀的水手曾到過這個小島,他們在航海日誌中畫下了這種鳥的草圖,寫下了描述它的文字。但是,對於渡渡鳥豐富多彩的記錄互不呼應,前後矛盾。根據各種各樣現有的記錄,這種鳥易於捕捉,又難於捕捉;它們行動遲緩,又行動敏捷;它們很聰明,又很愚鈍。然後,水手們回到家中,關於渡渡鳥的消息不脛而走。其他的藝術家,大多數都從未見親眼見過渡渡鳥,也開始描畫起渡渡鳥來。他們利用藝術創作的自由,填補他們知識的空白,滿足他們受眾的預想。因此,渡渡鳥被描繪成各種各樣的形象:肥胖的、纖瘦的、傴僂的、挺拔的、笨頭笨腦的、身姿矯健的、腳趾內翻的、趾間有蹼的、棕色的、灰色的、黑色的還有藍色的。類似於難懂的中文傳話遊戲中某些添油加醋的版本,渡渡鳥變得離它們的真實自我越來越遠,而更像是今天我們很多人想像渡渡鳥樣子時所能想到的笨笨的大屁股漫畫形象。
它們身體比例奇特,樣子滑稽好笑,所以人們特別喜歡取笑它們。荷蘭航海家們戲稱它們為dodaersen1,或「臀大的」。這是一個冒犯語,但也許我們今天知道的名字「渡渡鳥」就是從它演變來的,而且,這個冒犯語還可能為一種嚴重的不安全感打下了基礎:渡渡鳥是第一種需要為它臀部的尺寸而困擾的動物嗎?它漫步在模里西斯島上森林裡的時候為它全身膨起的羽毛而哀號嗎?它有沒有沉思過這個公認為真理的問題:「在這副羽毛下我的屁股看起來很大嗎?」甚至是18世紀戴著假髮的大科學家卡爾·林奈(Carl Linnaeus)都加入了給它取名的隊伍。依據人們對渡渡鳥的看法,林奈授予了渡渡鳥它的學名Didus ineptus。儘管從此那個荷蘭官方的綽號就不再使用了,「渡渡鳥」這個俗名在人們交流中使用時仍然帶有貶低的意思。問問大多數人關於渡渡鳥都知道些什麼,他們會告訴你渡渡鳥愚蠢、肥胖且慵懶。作為進化失敗的產物,它們愚笨透頂,所以躲不過捕殺者們的武器;它們反應遲鈍,所以逃脫不了滅絕的命運。真相是,這些說法是有失公允的。我們太容易取笑我們知之甚少的事物,而該事物已經不在場,無法為自己辯解或證明我們是錯的。
我能告訴你的是,在過去的700萬年間,某個時候(沒有人確切地知道是什麼時候),渡渡鳥的祖先,一種體形小得多並且會飛的鴿子,在模里西斯島上著陸。這片小島是一處理想的落腳地,所以這些鳥決定留下來。這裡沒有鳥類的天敵,而有一片林地,上面遍布著掉落的果實,於是這些鳥的飛行次數大大減少,而步行頻率卻大幅增加。畢竟,飛行是需要大量體力的,如果沒必要的話就別費功夫了,這會輕鬆得多。然後,在經過許多代的進化之後,它們的翅膀開始縮小,直到最後它們完全喪失了飛行的能力。而且,它們的體形越來越大。根據「島嶼法則」,棲居在小島上的物種會因為資源環境的變化而改變大小。有趣的是,較大的哺乳動物會變小:在賽普勒斯島(Cyprus)上曾經一度生活著一種迷你猛獁象;在印度尼西亞也曾生活過一種跟霍比特人一般大小的佛羅勒斯人(Homo floresiensis)。而嚙齒類和鳥類通常會長得越來越大:地中海西部的米諾卡島(Minorca)上曾有過巨型睡鼠(Hypnomys mahonensis);馬達加斯加也以其巨大的象鳥(象鳥科)而著稱;模里西斯島則見證了渡渡鳥的興起。
儘管沒有人準確地知道渡渡鳥是什麼時候進化來的,也沒有人知道這種鳥在鼎盛時期曾以多少數量存在,但是我們確實已知,400年前,渡渡鳥的生活很美好。這種大型鳥類棲居在茂密的黑檀木林和棕櫚樹林深處,跟珍奇的異國鳥和巨型的陸龜嘰嘰喳喳地閒談。它們悄悄地銜走掉落的果實,在平地上築巢,撫養它們的雛鳥,遠離一切威脅。但是在遙遠的水天交接處,一個小點兒即將改變這所有的一切。
1598年9月,荷蘭船隊在去往東印度群島的途中,偵察到了這個遠方的田園小島。水手們已經出海數月,此刻精疲力竭、飢餓難耐,新鮮的淡水也用光了,所以他們在離岸不遠處起錨,劃向海灘。它們所發現的宛如天賜——這麼多的鳥,他們用棍子就可以把它們打下來;這麼多的魚,輕輕鬆鬆就能網到;這麼溫順的巨型陸龜,他們可以(正如一張早期的照片所展示的)沿著海邊騎龜前行。然後,還有渡渡鳥。一份來自當時的記錄記載:「渡渡鳥們用雙腳筆直地走路,就好像人類一樣。」它有著「鴕鳥的身體」,「三到四根黑色的大羽毛」而不是翅膀,以及「圓圓的屁股——上面長著兩到三根捲曲的羽毛」。另一份報告指出:「它們的戰鬥武器就是它們的嘴,它們可以用嘴猛烈地撕咬。」所以當水手們向它們走去,用重物把它們打死的時候,並不是它們不會反擊,而是它們不願意反擊。它們的問題不在於武器裝備,而在於態度。來自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的朱利安·休姆(Julian Hume)是當代鳥類學家,也是渡渡鳥專家。「現代的鴿子一個個都十分好鬥,無一例外,」他說,「渡渡鳥不太可能與眾不同。但是這些鳥之前從沒見過人類,所以它們沒有把人類看作威脅。」看起來,渡渡鳥對人類似乎有著自殺式的好奇和無可救藥的信任。如果一隻渡渡鳥被俘,它的哭號聲會引來森林中其他渡渡鳥,這些渡渡鳥也就一塊兒被捉了。正因為如此,人們認為它們很蠢。「但它們並不蠢,」休姆說,「它們只是非常天真罷了。」
面對著這種異國獨特的,與他們以前所見過的都不一樣的大個兒珍禽,這些飢餓的水手只想到了一件事——它嘗起來什麼味道。所以他們捕殺它們,把它們帶回船上廚房。好失望啊!跟大多數珍禽異獸不一樣,渡渡鳥嘗起來「一點也不像雞肉」;據說它「味道衝人,毫無營養」。「儘管我們燉了很長時間,」一個水手寫道,「它們吃起來還是非常難嚼爛。」所以渡渡鳥又有了另一個暱稱:walghvogel,或者「噁心的鳥」。
對於那些很不走運被俘獲然後被烹飪了的渡渡鳥來說,這種死法很不光彩;同時對於那些留在島上活下來的渡渡鳥來說,它們的死亡進程也開始了,但要緩慢得多。模里西斯島是荷蘭船隊在印度洋上往返時的理想落腳點,荷蘭人曾到過這裡很多次,然後,他們於17世紀30年代在這裡建立了永久的根據地。一路上,他們毀壞渡渡鳥的天然棲息地,因為他們要砍伐森林從而為糖料種植園開闢空間,他們還用入侵物種淹沒了這片島嶼。大鼠、猴子、豬和山羊跟渡渡鳥爭搶著資源。它們毀掉了渡渡鳥的鳥巢,掠走了它們的蛋和雛鳥。渡渡鳥的數量急劇減少。
回老家
但是,一些渡渡鳥活著離開了小島。水手們認識到,如果他們可以把渡渡鳥賣給離小島很遠海岸上的收藏愛好者,從這些樣貌奇異的動物身上是有錢可賺的。所以「牛津渡渡鳥」被趕進了大木板條貨箱,運往英國。連續數月被囚禁在貨箱裡不能動彈,這一定是一段極為煎熬的旅程,但是現在普遍認為「牛津渡渡鳥」熬了過來,成功地活著到達了倫敦。英格蘭神學家哈蒙·萊斯特蘭奇描述了他與一隻被認為是「牛津渡渡鳥」的動物在1638年的一場邂逅。當時他正穿過倫敦的背街陋巷,突然發現了一塊牌子掛在一間房子外面,打著「奇形怪狀的禽類」的廣告。進了屋,上了幾層樓梯,他發現一隻敦實的鳥被圈在籠子裡,長得跟火雞一般大小。為了幫助它消化,飼養者給它餵小圓石頭吃,其中「一些跟肉豆蔻一樣大」。飼養者還喊它為渡渡鳥。這就證明了至少有一隻渡渡鳥曾成功地活著到達歐洲。但是即便是當這隻鳥兒不可避免地從它鳥籠中的棲息杆上掉下來時,它依然呆呆地盯著前方。
起初它的結局以被納入一整套付費才能觀看的收藏品收場。這些收藏品位於倫敦南部的一所叫作查德斯肯特方舟(Tradescant Ark)的巨宅,在藏品名單中它的類別是「一隻渡達爾,來自模里西斯島,因為體形很大所以不會飛」。但是藏品的主人去世後,渡渡鳥被轉到了這家的世交伊萊亞斯·阿什莫爾(Elias Ashmole)手中,他將渡渡鳥置於牛津新建的阿什莫林博物館(Ashmolean)中展出,這是英國第一所公共博物館。
牛津渡渡鳥最終來到牛津了,但是它的前景看起來並不光明。早在這之前,博物館的公眾參與度就是非常高的,參觀者拿起展品,隨便擺弄的行為是受到鼓勵的。渡渡鳥的外形比例奇特,鳥喙不同尋常,看起來肯定非常吸引人。渡渡鳥被折騰來折騰去,漸漸地開始變質了,蟲子入侵了它沒有得到妥善保存的身體。1755年,當博物館的管理班子成員們在一次對展品的例行檢查中碰頭時,他們覺得這個牛津渡渡鳥破壞得太嚴重,應該被銷毀並換上一個好一點兒的渡渡鳥標本。
但只有一個問題:已經沒有渡渡鳥可以拿來用了。在模里西斯島,最後一隻渡渡鳥於17世紀80年代消失了。從這個時期開始推算,今天的專家們估計,這個物種是在大約1693年的某個時候消亡得徹頭徹尾。因為所有的活渡渡鳥都不存在了,牛津渡渡鳥變得不可替代。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後來都被糅進了牛津的民間傳說:因為還不知道渡渡鳥已經滅絕了,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按照老闆要求的那樣把牛津渡渡鳥扔進了一堆篝火,它的屍體很快燃起了火焰。但是,在燃燒了10個多小時,到第11個小時的時候,一個博物館助理決定不再遵守規定,而是從火焰中用手指把這隻鳥兒殘存的部分撥拉了出來,好像他的手指是石棉做的。他們再次得到的是一個燒焦了的鳥頭和一隻獨腳。他們把這些返還給了博物館,而我在250多年後參觀了這座博物館,看到了這個鳥頭和這隻腳。
這個故事使得牛津渡渡鳥現在的保管者惱火不堪,她是牛津大學博物館的館藏經理瑪高莎·諾瓦克–肯普(Malgosia Nowak-Kemp)。有一天我自己專門去那裡觀察渡渡鳥,她跟我解釋說,真相遠遠沒有那麼戲劇性。她說:「沒有升火。」標本除了鳥骨以外的部分只是腐爛掉了,所以被剔除了。那場神話般的大火起源於錯誤的翻譯——「視察」這個詞的拉丁文單詞被誤當作另一個意思為「用大火淨化」的詞。她又說:「鳥頭和腳被收了起來,因為它們是這隻鳥唯一值得保存的身體部位。」
到19世紀為止,渡渡鳥的遺骸只有牛津的鳥頭和腳、倫敦的另一隻腳、哥本哈根的頭骨,以及布拉格的一條腿和小塊鳥喙為人們所知。遺骸的數量太稀少,對渡渡鳥的記憶太遙遠,所以一些人懷疑渡渡鳥到底有沒有存在過。他們可以選擇相信渡渡鳥存在過然後滅絕了,但這種想法對於絕大多數信奉《聖經》而不重精神實質的人來說是匪夷所思的。那個時代的一位作家曾說:「渡渡鳥……似乎只存在於想像當中……要不然就是這個物種已經被完全根除了……但這幾乎就不可能嘛。」他說,牛津的那個樣本屬於一個未知的鳥類物種,其時在某個地方仍然存活著。對於牛津渡渡鳥來說,那個時代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時期,充滿了有關存在的不安。它到底有沒有存在過?
困在阿什莫林博物館裡,實在是沒有一個身體可依附,牛津渡渡鳥的遺骸悠閒而安靜地度過了數十年。然後,1847年,這些遺骸迎來了兩次標本解剖中的第一次。維多利亞時代的科學家們解剖了這隻鳥的頭部。他們的目標,據諾瓦克– 肯普說,不僅僅是為了滿足理智的好奇心。在當時一所完全與科學無緣的大學,這次解剖的作用是提升人們對渡渡鳥進而對科學本身的關注度。科學家們的結論是,渡渡鳥不像是某些人所想的那樣是某種類似禿鷲的大型鳥類,或是信天翁類,它們是鴿子。渡渡鳥又回到了現實遊戲當中,人們再一次相信,它是存在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