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毓濤
領土糾紛,真是國家關係中永遠繞不開的死結?標題裡「天涯海角」這句成語,形容距離之遠,連小學生都知道多為虛指。對大多數中國人的腳下位置而言,地球正對面的一片大陸,正是真實遠得不能再遠的地方--南美洲。安第斯山脈在南美西部高聳入雲,綿延萬裡,以致西方人在發現青藏高原之前,曾經稱這裡為世界屋脊。亞馬遜河發源於安第斯山麓,匯集百流浩蕩東去,不負世界第一大河的勝名。
南美洲的現代文明比其他大陸短得多,從西班牙殖民開始算,也不過區區五百年。而秘魯和厄瓜多兩個鄰國的恩怨衝突,卻如那山高水長,斷斷續續上演了近兩個世紀。
歷史翻回到1821年(清道光元年),南美獨立運動正如火如荼,兩支軍隊一南一北逼近西班牙殖民者的最後據點。七月二十八日,何塞德聖馬丁在南方宣告秘魯獨立。轉年六月,西蒙玻利瓦爾自北進抵厄瓜多。兩位傳奇將星終於在太平洋沿岸的瓜亞基爾市進行了歷史性的會面。儘管會談細節不為外人所知,但似乎進行得並不順利。聖馬丁轉達秘魯對瓜亞基爾的領土要求沒有得到玻利瓦爾的支持,進而發現兩人的許多政見分歧難以彌合,甚至有引發雙方火併的危險。聖馬丁在最後關頭毅然決定激流勇退,把所率軍隊交由玻利瓦爾指揮,獨自返回祖國阿根廷。消息在他深受愛戴的秘魯引發軒然了大波,就此埋下了對北方鄰居不滿的種子。
圖1. 聖馬丁和玻利瓦爾的歷史性會師,成為許多藝術家的創作題材。
瓜亞基爾遂與其他厄瓜多屬地一起,成為當時玻利瓦爾治下大哥倫比亞的一部分。也許是故意與秘魯人重拾古印加帝國榮耀的願望做對,玻利瓦爾在聯軍徹底打垮在秘魯內陸高原(原稱上秘魯)殘喘的西班牙殖民者後,任由當地借用他的名字獨立建國,即今日之玻利維亞。南美各國獨立後短暫的和平局面,在1828年秘魯決心驅逐瓜亞基爾和玻利維亞的那些他們眼中外來戶的時候,無可挽回地走向終結。
秘魯最初的努力取得了成效,經過軟硬兼施,從玻利維亞趕走了北方勢力,建立起以原住民為主的友好政權。七月,時任秘魯總統何塞德拉馬爾趁大哥倫比亞內部紛爭之際對其宣戰,以海軍攻擊瓜亞基爾的港口。孤立無援的城內軍民頑強抵抗,甚至趁一艘軍艦擱淺的時候擊斃了秘軍統帥,無奈五個多月後終於彈盡糧絕,不得不開城投降。遠方的玻利瓦爾聞訊暴怒,只無奈廉頗老矣。他的密友也是著名南美獨立領袖安東尼奧何塞蘇克雷站了出來,率部成功阻擊了秘軍從陸上向瓜亞基爾的推進,使該城的佔領者反嘗被圍困的滋味。戰局陷入膠著之際,秘魯國內突然發生政變,好戰的拉馬爾被迫出國流亡,繼任總統決定立即停戰。為確保在玻利維亞的既得利益,秘魯軍隊在開戰整一年後撤出瓜亞基爾,但又過一年他們就為此悔青了腸子。隨蘇克雷遇刺身亡和玻利瓦爾病死,大哥倫比亞竟土崩瓦解。新獨立出的赤道之國厄瓜多雖然塊頭不大,卻根據先前的停戰條約把瓜亞基爾牢牢攥在了手中。
條約規定,停戰雙方的邊界應按殖民統治時期的區域劃定。但在很多人跡罕至的偏遠地區,西班牙人並未詳細分割過,留給秘魯和厄瓜多不少各說各話的空間。兩國矛盾的焦點逐漸從西海岸轉向東部內陸,特別是圍繞亞馬遜河上遊的叢林地帶。
時至1859年,秘魯人再逢天賜良機。這年厄瓜多發生了嚴重內亂,瓜亞基爾和首都基多分化為對立兩派大打出手,為支撐內戰開銷大舉借債,甚至準備向外國債權人出賣國土。秘魯以交易涉及爭議地區為由,再次派艦隊封鎖瓜亞基爾。當地軍閥被迫接受城下之盟,承認了秘魯在東部的領土要求,以換取少數秘魯部隊助戰。不料消息傳開,厄瓜多民怨沸騰,各地如多米諾骨牌紛紛倒向另一派的基多臨時政府,使其只用不到一年時間便重新統一全國。籤錯了名的領土協議自然成了一紙空文,秘魯人押錯了賭注,又不甘心竹籃打水的下場,開始在爭議地區採取前進政策,雙方自此更是齟齬不斷。
圖2.南美洲政區。
正值此時,南美西岸各國出於發展對歐洲貿易的需要,日益重視經亞馬遜河東下大西洋的航運路線,何況該流域還是天然橡膠的重要產地。秘魯和厄瓜多爭奪遂愈演愈烈,時而在談判桌上唇槍舌劍,時而於高山叢林間武裝衝突。雖然囿於國力和環境所限動作都不大,加上其間秘魯在硝石戰爭中被南方鄰國智利打得一敗塗地,轉移了多數世人的注意力。可未曾想,曠日持久的低烈度拉鋸戰竟然跨越了秘魯和厄瓜多幾代人,從十九世紀後期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初。眼看梁子越結越深,兩國的政治家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想過。在1890年曾無限接近生效的和平協議,被秘魯議會強加的額外要求生生攪黃。連宗主國西班牙的國王也被搬出來進行仲裁過,但最後關頭厄瓜多認定國王有偏袒對方的苗頭,不待分曉便憤然佛袖而去,這是1910年,也就是地球對面爆發辛亥革命前一年的事。
伴隨美國在西半球崛起和門羅主義的滲透,西班牙在南美大陸的地位逐漸被美國取代。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在1935年邀請秘厄兩國代表到華盛頓談判。厄瓜多自覺時局有利,便獅子大開口要求秘魯執行1890年協議,退出其大部分實際控制的爭議區,否則一切免談。這種坐地起價當然被秘魯人一口回絕,雙方再次不歡而散。只是這回加入三方博弈的美國人不象西班牙國王那般大度。厄瓜多似乎並不在乎,剛剛成功調停了大廈谷戰爭的美國本想藉機進一步加強自己在南美的威望。秘魯人卻沒有忘記,他們的玻利維亞親戚是如何在美孚石油財團挑唆下發動那場慘烈的大廈谷戰爭,又是如何被英荷殼牌支持的巴拉圭打得丟盔棄甲的。
秘魯開始和美國接近,並很快得到了回報,大量貸款和現代化武器源源而來。作為交換,美國公司得以在亞馬遜上遊展開勘探,進而發現了大量的石油蘊藏。高山叢林中脆弱的平衡被不可避免的打破了。1941年七月,當整個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納粹德國對蘇聯的入侵之時,秘魯軍隊照抄閃電戰劇本,於北方邊境的東西兩端同時發難。在厄瓜多西部以玻利瓦爾命名的一座港口城市,居民們一覺醒來,只見天上密密麻麻的降落傘不知何物,美洲大陸上第一次空降作戰大獲成功。在東部叢林,裝備落後且士氣低下的厄瓜多軍隊同樣全線崩潰,不僅被逐出全部爭議地區,連原本通往亞馬遜河航線的多條通道也都先後丟掉了。
圖3.1941年秘魯-厄瓜多戰爭影像。
當厄瓜多面臨喪失全部安第斯山以東領土的危險時刻,美國不希望南美後院動蕩幹擾迫在眉睫的反法西斯戰爭,於是聯合巴西、阿根廷和智利展開調停。1942年初,秘厄兩國在巴西籤署停戰協定,確認原東部爭議地區歸秘魯所有,西部大部份佔領區內的秘魯軍隊撤離,多國協作勘定兩國邊界。這份帶有國際仲裁成分的文件,就是令厄瓜多人倍感屈辱的裡約議定書。 拿著白紙黑字的協定,秘厄兩國開始漫長的實地勘界,誰知又橫生枝節。在同為南北走向的薩莫拉河和聖地牙哥河一帶,裡約議定書規定以流域分水嶺為國界。直到1946年首次飛越該地區的飛行員發現,兩條河之間原來還有一條塞內帕河,也就是說存在大致平行的兩條分水嶺。那麼國界到底應該劃在哪裡?
圖4.塞內帕河谷爭議地區。藍色為厄瓜多據點。
擔任仲裁的巴西人認為西邊的薩莫拉河由北向南流,而塞內帕河和聖地牙哥河都是由南向北流,因而把靠西的孔多爾山脈定為主分水嶺。這種解讀等於底封死厄瓜多的亞馬遜航線,招致厄方的強烈反對,這一帶78公裡長的邊界始終未有定論。等到1960年,厄瓜多從戰爭的巨大打擊中剛有所恢復,便索性以此為由,宣布不再承認裡約議定書,新的摩擦又開始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隨著七十年代厄瓜多在安第斯盆地的石油開發和秘魯一側產量的下降,兩國實力有些此消彼長。秘魯左派極端組織「光輝道路」 遊擊隊不斷在南方發動武裝叛亂,牽制大量的政府軍疲於奔命。這回輪到厄瓜多採取攻勢,公然把哨所修上了孔多爾山脊。等秘魯方面有所察覺,厄軍已經居高臨下的向塞內帕河谷地區推進,雙方針鋒相對的滲透與反滲透輪番上演。直到厄軍最前沿的帕奎沙哨所逼近至山腳下,秘魯忍無可忍,再次出動空軍和王牌空降部隊,一舉攻佔了該哨所。厄瓜多這才明白此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只得撤回到孔多爾山脊,戰略上繼續韜光養晦,埋頭發展空軍和防空火力。
圖5. 帕奎沙戰爭影像
帕奎沙之戰發生在1981年1月底,差不多中央電視臺的首屆春節晚會開播的時候。等到1995年中國人又一次歡慶春節之際,一場更大規模的衝突又降臨在同一地區。
面對再度從山頂逼近的厄瓜多哨所,仍然陶醉在前兩場勝利中的秘魯人意欲重現歷史。一月二十一日最後通牒剛過,秘軍祭出敵後空降的老招數,可這次很快被對方發現。厄軍特種兵經過三天艱苦的行軍,秘密抵近並擊潰了秘魯機降分隊,塞內帕戰爭的大幕由此拉開。集結在塞內帕山谷的秘魯部隊對厄軍提溫扎等哨所發起正面進攻。但厄瓜多在孔多爾山反斜面隱藏大量火炮,並在制高點布滿了防空武器。教科書式的堅固防守給秘軍造成重大損失,短時間內多架直升機被擊落,其攻勢基本無功而返。
二十七日,十萬秘魯士兵和四萬厄瓜多士兵被緊急動員,大量裝甲車在太平洋沿岸邊境集結對峙,全面戰爭一觸即發。這下周邊國家坐不住了,裡約議定書的四個保證國—美國,智利,巴西和阿根廷—強烈要求兩國立即停火。衝突非但沒有平息,到了二月初反而再度升級。秘魯陸軍使盡全身解數,甚至從南方緊急抽調圍剿叛軍的精銳山地部隊,付出了超過1941年和1981年戰爭總和的傷亡代價後,仍然不能撼動孔多爾山陣地上的厄軍一步。
圖6.塞內帕戰爭影像。
打紅了眼的秘魯出動空軍參戰,以多架次蘇-22戰鬥轟炸機輪番攻擊塞內帕山谷的厄軍陣地。二月十日下午,終於到了最後攤牌的時刻,厄瓜多空軍的法制幻影F1和自以色列進口的幼獅戰鬥機呼嘯著飛抵戰場上空。
這場噴氣式戰機在美洲大陸的首次大規模空戰,很快以秘魯損失包括兩架蘇-22在內的至少五架戰機決出了勝負。失去了戰場制空權,秘軍攻勢難以為繼,其最先進的幻影2000戰機,當時由於缺乏配件而狀況不佳。但厄軍忌憚之下也未敢乘勝追擊。借著國際調停和日漸嚴厲的制裁壓力,兩國於1995年二月十七日宣布停火。零星衝突停息後,雙方部隊於二月底脫離接觸,更加艱苦而漫長的外交談判得以展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談判開始時的困難可想而知。陣亡士兵的棺木披著各自的國旗,如同從戰場緩緩散去的硝煙飄回後方的故鄉,迎接他們的是親人撕心裂肺的慟哭。戰前過度膨脹的民族主義和將軍政客的個人野心此刻顯得無比蒼白。兩國國民的厭戰情緒不斷發酵,持續衝突170多年的秘魯和厄瓜多出路何在?
秘厄兩國由於長期交惡,消耗大量資源進行軍備競賽,經濟和社會發展明顯滯後於南北鄰國哥倫比亞和智利。隨安第斯一體化進程的深入,落實地區自由貿易協議已刻不容緩。1998年八月,厄瓜多人用手中的選票把力主和平的哈米爾馬瓦德推上總統寶座。馬瓦德在外交方面採取的靈活政策,不久就收到秘魯總統藤森的響應。兩國加速改善關係遂水到渠成,各退一步,海闊天空。馬瓦德和藤森經過多輪直接會談,於十月十六日籤署巴西利亞總統條約,從而達成全面和最終的和平協議。
協議規定,兩國仍以孔多爾山脊為正式邊界,秘魯擁有南麓主權。但其中提溫扎哨所附近的土地,以私人轉讓的形式永久歸屬厄瓜多政府所有。秘厄爭端的最後焦點以這一極富創造性的方式得到解決。雖然只包括孤立的一平方公裡加上連通本土的公路使用權,厄方保住了浴血奮戰換來的山脊對面一片土地的實際控制。更為重要的是,厄瓜多終於拿回幾代人魂牽夢繞的亞馬遜河通航權,即便此時巴拿馬運河開通已近百年。秘魯方面則擺脫了邊境全線鄰國哨所居高臨下的緊張態勢,並從法律上確定了對原爭議地區的領土主權。
籤署儀式當天,馬瓦德現場拿出一隻軍用水壺送給藤森。這件出乎意料的禮物原主人是馬瓦德的外祖父,一名參加過1941年戰爭的老兵,渴望見證兩國化幹戈為玉帛,但於前年憾然凋零。兩國的善良百姓共同期望,這隻水壺裝滿的將是亞馬遜河的和平之水,澆灌綻放於安第斯山脈的和平之花。
當然不是所有人對協議都百分之百的滿意。秘魯首都利馬發生的抗議騷亂甚至造成人員傷亡,遭到藤森政府的強力鎮壓。不久後,在巴西利亞總統條約指導下,秘厄兩國於1999年五月完成全部國界的勘定。當年玻利瓦爾和聖馬丁未能造就的和平,至此在馬瓦德和藤森的主導下締結完成。令人唏噓的是,兩位總統後來都走了背運。馬瓦德因內政失策被政變推翻,被迫流亡美國至今。藤森過於強勢招來政敵報復,又過度自信以致身陷囹圄,此是後話。所幸,他們最重要的政治遺產得到繼任者和兩國國民的認同,來之不易的和平得以維持至今。
圖7. 左為藤森受審場景。右為馬瓦德,現流亡美國。百年之後,人們會如何評價這兩位總統?他們的握手是否也會成為藝術家的創作主題呢?
秘魯和厄瓜多歷盡滄桑,趕在新世紀來臨之前終結了長期敵對的不幸歷史。本文自那時起便開始醞釀,直到確認兩國實現獨立以來史無前例的二十年邊境安寧才動筆完成。秘厄爭端的解決模式提供了一個生動的範本。如何化解殖民者遺留的矛盾,應對域外大國幹涉並掌握有利的國際環境,正確認識自身和別國綜合實力對比,最終以創造性思維實現雙贏,仍是多國決策者亟需面對的現實問題。地球對面小國的這些陳年往事,如果加以放大,能給亞洲讀者在對外關係的理解上帶來些許啟示,便不枉筆者的一番心意。
(本文部分參考光明日報1998年十二月十五、十六日中國社會科學院徐世澄教授的文章《化幹戈為玉帛》。感謝徐教授審閱及細節勘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