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清影中的微笑.mp3
16:51來自青州文旅
李清照:清影中的微笑
畫作 | 《古街老屋》海珠繪
李清照不屬於宋朝,就像她不屬於任一個男人。
終於,她用休夫的方式控告了自己的時代。
去了趟青州。是衝著「九州」傳說去的,是衝著「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去的。
中國最早的地理文獻《尚書·禹貢》稱,大禹治水將天下分為九州,位於海岱(東海和泰山)之間的這片土地,因坐落東方,「東方屬木,木色為青」,故曰青州。很久以後,蘇東坡又送了頂美譽,「面山負海古諸侯,信美東方第一州」。
此言不虛,該地氣候宜人,花果飄香,確是個怡情的好去處。從一踏上這塊地界起,我就撇開現代景致,細識哪些是一千年前的舊風物,且想:我此刻的所睹、所撫、所踏,曾迎接過一位自稱「易安居士」的宋服女子,她的目光、手指,她的步履、心緒……
古城舊制完好,街舍精緻,市井繁華,幾處園林似閒筆點灑,有書卷氣;城外青巒疊嶂,林澗成瀑,一條幽涼的水叫黃花溪;南有「移步皆蒼翠,招手即白雲」的雲門仙境,西乃遍布石窟佛龕、摩崖碑碣的駝山。
一方殷實溫暖之地,適於過那種「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小日子。
它支持清簡,亦撩撥風雅。它支持勤勉,亦容納閒散。
它鼓勵一個女人對「家」的想像和營造。
「屏居鄉裡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金石錄後序》)我頓悟了李清照何以安生落身於此,既題齋「歸來堂」,又自命「易安居士」,用典皆出陶公《歸去來兮辭》,「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看來,她是滿心歡喜、準備這樣安活一輩子的。
事實上,李清照的世俗幸福,除了汴京的新婚燕爾,大都留給了這座城池:青州。那是她最美的芳華,最燦然的日子,她生命中的花,幾乎都開在了這兒。
彼時,她活得像任性的花兒,眼裡、心裡、詞裡,全是花。
她大概是看花最痴、寫花最多的女子。
猶若卓文君、柳如是、林徽音們,李清照的人氣,既緣於她的才情,又因了她的愛情。
她和他,傳說中的神仙眷侶——
金石碑帖,琴棋書畫,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又有各種小私趣、小把戲佐情:賭書傾茶,藏詩捉謎,雲中錦書……借今人語,就是那種無縫銜接的靈魂夫妻,彼此很對很對,卯榫式的身心組合。
當然,這是「美顏」版本,用了濾鏡的效果。但好姻緣太稀罕了,本身就激勵凡塵,大家都願護著這完美,都想出把力,想為她做點兒什麼。她畢竟太苦了,且那麼有才。
古代才女中,有幾粒名字,屬於那種一捧起就頓生憐惜,心會噝噝作痛,直覺得滿世界甚至男性這個物種都虧欠於她,愧對於她。比如王昭君、薛濤,比如董小宛、李香君……尤以李清照為最,因為全天下你竟找不出一個匹配之人,並非某個男人背叛了她,而是整個時代都在辜負她。
有朋友說,易安居士惹人憐、受人敬,卻難招人寵。我明其意,他大概想說,此女有點硬,有點高冷,少了抹裙帶的搖曳,缺了許溫軟和粉色,讓人欽慕,卻難予人歡樂與暖意,男人恐只會遠觀而不願近之。我不以為然,李清照精神上的凝重、悽肅,完全是剪輯的結果,是教科書把她剪得只剩下了悲戚和蒼涼,不斷用減法,減至像辛棄疾一般凜然,像女漢子。一句「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使人誤其為虞姬的姐妹,其實,她只是被靖康之恥和夫君的怯懦給氣暈了,倉促借霸王的臂膀一用。「兩漢本繼詔,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嵇康之輩才是她的心儀,項羽尚欠精緻。那個時代,既缺少「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肌肉男,更罕見精神挺拔、清風朗月的真君子。
在我眼裡,李清照情感世界的嫵媚,鮮有堪比者。不錯,她身上有一縷銳氣和冷峭,但這是智識通徹所致,她太聰明了,一篇掃蕩眾家的《詞論》,鋒芒畢露,傲嬌盡顯。但除了智,她更有一種精神上的性感,一種才情上的妖嬈,她的眼神是彩色的、氤氳的,她不僅迷戀酒,且是靈魂裡有酒意的人,此類型者,有天然的逐樂本領,骨子裡住著狂熱和絢爛。無論「誤入藕花深處」的慵散、「奴面不如花面好」的嬌嗔,還是「沉醉不知歸路」的迷離、「輕解羅裙,獨上蘭舟」的幽情,抑或「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的露骨,都可見她的洶湧和喜悅,那是一個女人最佳的身心狀態。
她是女人中的女人。
那種靈魂上的微醺,那種意緒上的淋漓,那種想像力的飛揚,那種理想主義者的不羈和高傲……李清照的生命才情和風情,或許惟魏晉風流堪為知音。
她是有幸福能力的,缺的是幸福機會。這機會包括時代、國運,也包括男人。
趙明誠,這位國家行政學院的高材生,和自己的時代委實太像了。溫謙、恭順、沉湎、優柔、懈怠……他的性格是朝廷的性格,他的趣味是皇帝的趣味,他的膽量是宋人的膽量。
這是個標準的時代臣子,嫁給他,實則嫁給了北宋。宋之命運,即她的命運。
精神上,她鄙視這個時代,而肉身,卻要淪為它的囚徒。
《金石錄後序》擬在追憶夫君,可一上來,妻子卻發出了這般悲慨:「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類比史上那些戀物之癖極者,嫌厭和譏意盡顯。文中還敘一事,逃亡途中,妻子問,若遇險情,大件行李怎麼辦?丈夫急呼:「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此言不僅令女人寒心,也讓後世打了個冷顫。
依凡塵之眼光,趙明誠算得上極品暖男了,豪門世子,溫良淑正,雖有納妾蓄侍之瑕,也無損這樁姻緣的優美外形。但若論靈魂伴侶,他則顯得吃緊了:遜於才華,輸於陽剛,敗於氣節。少女的纖細,他尚可握得緊;少婦的繁華,他則疲於應付;天才的重量,他完全接不住。
他只負責給她的愛情開個頭。這個頭開得不錯,從俗身意義上,青州十年,這位妻子是幸福的。作為回贈,她詩詞裡的纏綿,恩愛的繡球,都拋給了他。不料,這個開頭竟成了她的全場,成了她終生的蜜月。
在大宋這個唯美而癱軟的時代,一個男人的高貴不是「才」,而是「格」,是操守和尊嚴,是精神的剛性和靈魂的硬度。
「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和嵇康一樣,這些魏晉風骨,寄託著李清照的男性審美。
公元1129年,一位趙姓的江寧知府,聞叛兵起亂,竟丟下自己的城池和職責,溜牆夜逃。
對於一名士子的清譽,對於一場理想主義的愛情,這是滅頂之災。
「十四萬人齊卸甲,更無一個是男兒」。花蕊夫人的悲愴和羞憤,她體會到了。這份心境,數百年後的柳如是也深浸其中。
這是徹骨的冷,這是曠世的寂。
靈魂上,她們無人可嫁。
世間無鬚眉,天下配不上她們。
「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易安詞,讀久了全是寂寞。是花兒的寂寞,也是臨水照花人的寂寞。她只能賞花了,因為無人可賞。
她是精神上的單身。
甚至說,自始至終。
這並非女性的悲劇,而是一個真人的悲劇,一個赤子的悲劇,一個時代的悲劇。
她的堅韌,是亂世的疾風苦雨給榨出來的;她的英氣,是國家和男人的軟懦給逼出來的;她的軒昂,是張汝舟們的猥瑣給欺出來的。
李清照不屬於宋朝,就像她不屬於任一個男人。
終於,她用休夫的方式控告了自己的時代。
在泉城濟南、西湖杭州、汴河開封等地,我多次邂逅李清照的塑身,但都覺得不太像,或者說,更像教科書上的臉譜,要麼家國離恨的冷峻,要麼「人比黃花瘦」的憔悴,總之,一副受害者的肅容。她的夫君曾評之,「清麗其詞,端莊其品」,可惜啊,作為枕邊人,對妻子的體察並未見深微,實際上,她要比「清麗」「端莊」大得多,生動得多,富饒得多。
青州有一清照故居,其中塑像,描摹的是溫柔鄉,一副金風玉露、婦唱夫隨的模樣,看上去舒服多了,但也犯一個老毛病:過於端著。女主人繃得太緊,不鬆弛。為何不能笑意盈盈呢?為何不能春風蕩漾呢?我若設計,定要她臉上有一淺淺酒窩,飛著一朵浪花、一枚羞雲。
「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州一抷土。」
東州即青州,李清照至死想念的遠方。
那裡,收藏著她一生的花瓣和享樂。
作者簡介
王開嶺:作家、媒體人。歷任央視新聞頻道和綜合頻道節目指導,策劃指導《社會記錄》、《感動中國》、《24小時》、《看見》、《客從何處來》等節目,曾獲中國電視金鷹獎和多種國際紀錄片獎。個人著有散文和思想隨筆集《精神明亮的人》、《古典之殤》、《跟隨勇敢的心》、《精神自治》等十餘部,入錄國內外數百種文選和年鑑,曾獲「百花文學獎」「在場主義散文獎」、「萌芽文學獎」等獎項。其作品因「清潔的思想、詩性的文字、純美的靈魂」而在年輕一代中擁有廣泛影響,曾入錄蘇教版語文讀本和多省市高考試題,被譽為中國校園的「精神啟蒙書」和「美文鑑賞書」。
朗誦者
崔璨,「講好山東非遺故事」演講大賽社會組一等獎獲得者。
攝影
王國良、劉明霞、於祺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