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生活旬月,便發覺我有一種近乎變態的不安全感,無時無刻,在日常生活的細節處,不經意地表現出來,在當地人看來,十分可笑。
比如穿越馬路這樣的小事,只要行人通行的燈號亮起,當地人便目不斜視,淡定而過,而我卻依然會習慣性地瞻前顧後,生怕汽車會不管燈號,直衝過來。當我看見汽車停下給行人讓道時,竟有感恩戴德之心,並為耽誤了人家司機而內疚;又比如我到超市買水果,會很猥瑣地撕開商標紙,看看店家是否用商標紙掩蓋腐爛損壞之處;我會小心翼翼地查看保質期,擔心一時疏忽買了過期食品。凡此種種,在國內長期養成自我保護的精明,當地人卻覺得不可思議。
在多倫多陪一位國內親戚買房子,他的首要條件就是安全。因為在他眼裡,滿世界都隱藏著不安全因素,離大馬路太近,汽車廢氣太多,空氣不安全;離大馬路太遠,路上僻靜,又怕晚上有撲頭黨、砍掌黨、毒針黨、飛車黨,人身不安全;黑人區太窮,華人區太亂,東歐人區人太粗魯,中東人區可能有宗教極端分子,白人區又怕種族歧視,怕鄰居種大麻,怕酗酒。好不容易在猶太人區找了一所房子,又擔心會有巴勒斯坦人來搗亂。總之是國際知識太豐富,想像力太發達,弄得哪都不安全了。
買房子時,中介告訴我這親戚,因為有幾位買家出價,問他肯在原價上提高多少來競價。但這種競價是背靠背的,見不著其他買家,我這親戚就犯嘀咕了:怎麼知道是不是真有幾個買家?說不定是這中介與賣主串通,敲我竹槓呢?最後合同談下來了,三十天後交樓,經驗豐富的同胞又建議他了,趕緊用照相機把房子裡的設備全拍下來吧。我問為什麼?答曰為了防止賣主交樓時用壞設備把好設備換走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這可是老一輩傳下來的醒世良言。
當地人覺得一切都很規範了,只要跟著規範走就行,簡簡單單,不必花太多心思,但在國內生活太久的國人,卻大都不習慣安全,從讀幼兒園開始,就培養起強烈的危機感,覺得處處是陷阱,事事要算計,人與人之間你爭我鬥,缺乏互信,自我保護、防範意識超強,他們堅信這世界上一切規範都有灰色地帶,而任何人都會利用這些灰色地帶謀利,所以上市場買根蔥也要打醒十二分精神,以防被騙。這種心態已滲透骨髓,融進血液,深入到細胞核裡了。
從加拿大初回國內時,總有那麼一兩回,以為自己還在加拿大,過馬路時看見行人綠燈亮了,便大模廝樣地從斑馬線上走過,結果發現身陷車流之中,避得開右轉的車,避不開左轉的車,被司機當街臭罵:「你發雞盲啊?!見棺材便宜就拿命搏啊?!」我這才驀然想起自己已身處戰場。
我家裡有兩隻貓咪,一隻是從小家養的,一隻是收養的流浪貓。那隻從小家養的貓咪,凡事從容淡定,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但那隻流浪過的貓咪則永遠保持警覺,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蹦起來,神色緊張,目光四射,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即使已被收養數年,衣食無憂,這種習慣依然沒有改變,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改變了,蓋已成為本能。我常懷悲憫之心,撫摸著它說:你來我們家之前,到底過的是什麼生活啊?活得這麼累,你也太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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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平,攞命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