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邢麟舟
原文連結:https://www.dissentmagazine.org/online_articles/booked-david-graeber-bullshit-jobs譯者按:2020年9月3日,美國著名人類學家、社會活動家、公共知識分子,倫敦政治經濟學院人類學教授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猝然長逝,年僅59歲。格雷伯是當代最著名、最具公共影響力的人類學家之一,研究興趣遍及經濟人類學、官僚主義與勞工運動,著有學術、公共領域影響力俱佳的暢銷書《狗屁工作論(Bullshit Jobs: A Theory)》《債:第一個五千年(Debt: The First 5000 Years)》並在著名的佔領華爾街運動中擔任組織工作。
作為一名(非典型)人類學學子,譯者的博士研究計劃深受格雷伯教授對價值理論和工作理論的學術探討的影響與啟發,亦喜愛、欽佩其誠懇而尖銳的文風與新奇的思考角度。在此,譯者謹以此譯文介紹格雷伯教授近年關於工作與勞動的暢銷書《狗屁工作論》,悼念格雷伯教授。
Rest in Power, David Graeber.
引言
根據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的估計,我們的社會中幾乎一半的工作是毫無意義的。那麼這些工作是如何存在的,而這對於勞工活動家又意味著什麼?
你的工作是否毫無意義?你是否覺得即使你的工作消失了事情也照樣行得通?你是否覺得如果你的工作從未存在,社會甚至會變得更好?
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請你放心,你不是一個人。倫敦政治經濟學院(LSE)的人類學教授,《狗屁工作論》的作者大衛-格雷伯說,近半的勞動者認為自己的日常工作是毫無意義的。
根據格雷伯的說法,幾十年來自由市場政策在使得許多人的生活與工作更加艱難的同時,也創造了一大批經理、電話銷售員、保險公司官僚、律師和遊說者,這些人薪水高昂,所做的工作卻毫無用處。為了知曉這麼多毫無意義的工作是如何產生的,而這對勞工活動家又意味著什麼,勞工記者克裡斯-布魯克斯(Chris Brooks, CB)採訪了大衛-格雷伯(DG)。
訪談
CB:你在書中區分了狗屁工作和屎一樣的工作(shit jobs),可以簡單談談嗎?
DG:其實很簡單。屎一樣的工作就是不好的工作,你不想要的工作,比如艱苦繁重,工資低下,無人認可,毫無尊嚴,不受尊重……的工作。問題在於,大部分屎一樣的工作並不是狗屁工作,因為前者並不像後者那樣毫無意義或者完全不重要,它們實際上通常涉及真正需要完成的工作:把人們送到某些地方,建造某些事物,照料他人,收拾清潔……狗屁工作往往有很好的薪水,很好的福利,在其中你往往被當作真正完成了需要完成的任務的重要人物對待——但實際上,你知道你並非如此。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兩個概念是正好相反的。
CB:你認為這些狗屁工作中多少可以被消滅?這對社會又有什麼影響?
DG:我想……幾乎是所有吧。從事狗屁工作的人背地裡也認為,如果自己的工作(甚至有時是整個行業)都消失,也沒什麼大不了——或許它們消失後世界會變得更好,比如電話銷售、遊說者或一些公司法律師事務所。這還不是全部:想想那些為了支持狗屎工作而真正在做事的人們,比如清潔辦公室寫字樓的人,做安保或除蟲工作的人,應付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而努力的人所造成的心理與社會創傷的人,這些工作都可以消失。我們可以輕易地把我們所做工作的一半都消滅掉,而這可能會對許多事情產生巨大的正面影響,比如藝術、文化,乃至氣候變化。
CB:你把狗屁工作的興起與生產力與薪酬的不匹配連在一起,這一點令我很感興趣。可以談談這個過程在過去幾十年中是如何發展的嗎?
SG:老實說我不確定這個現象是什麼時候興起的。這裡的關鍵問題與其說是關於經濟意義上的生產力,還不如說是關於社會效益。如果一個人從事清潔、護理、烹飪或駕駛工作,你能明確地知曉他們正在進行這些工作以及這些工作為何重要。但如果是品牌經理或財務諮詢師,你就完全不清楚這些了。有些工作的有用性及其回報總是呈現某種反比關係,儘管有些例外如醫生或飛行員,但總體來說的確是這樣。
現在發生的這一切更多是由於無用而又相對高薪的工作崗位的大量增加,而不是因為某種模式上的變化。我們錯誤地把這個現象歸因於服務業經濟的興起,但實際上大部分真正的服務性工作是有用而低薪的,比如服務員,網約車司機,理髮師等等,而這些工作的數目完全沒有變化。真正增加的是文書、行政和管理類的工作,這些工作的比例似乎在約一個世紀的時間內增加了兩倍。這些才是毫無意義的工作。
CB:金-穆迪(Kim Moody)認為,生產力的提高和薪水的低下更多與管理技術的增加有關,比如簡約零庫存生產以及對勞工的監視技術,而不是和自動化有關。如果這是真的,我們似乎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公司創造更多的狗屁工作來管理和監視工人,而工人的工作則更加像屎一樣。你怎麼看?
DG:如果你說的是亞馬遜,UPS或沃爾瑪,那的確如此。我覺得導致工作節奏加快的監督性工作並不真正是狗屁工作,因為他們至少在做一些事,哪怕這些事不是什麼好事。在製造業中,機器人的確在許多行業導致了生產力的巨大提升和工人的大量裁員——儘管留下的一小部分總體上較之前有所提高。然而在所有這些領域中,同時也存在著在老闆(有錢人)和真正的工人之間加塞誤用的管理者的傾向,這些人的監督並不能讓任何事情加速,而只會拖慢事情的節奏。在關懷性的行業,如教育,健康,社會工作等等中,就更是如此了。在這些行業中,無意義行政工作的增加和真正工作的不斷狗屁化——強迫護士、醫生、教師和教授整天填寫沒完沒了的表格——導致了生產力的大大下降。
這也是統計數據所顯示的——工業生產力和利潤在飛漲,但在健康和教育這些行業中生產力在下降。所以,這些服務的價格在上漲,而企業卻在很大程度上通過擠壓勞動者的工資來維持利潤。這解釋了為什麼在世界各地教師、護士甚至醫生和教授都在進行罷工。
CB:你的另一個論點是,現代企業的結構相比與市場資本主義的理想型,更接近封建主義。這該如何理解呢?
DG:大學時期,我的老師教我說,資本主義意味著資本家擁有生產資料,比如工廠,並僱傭工人進行生產,然後賣掉產品。資本家沒法給工人足夠高的薪水,因為這樣他們就無法獲得利潤,但他們又必須至少能讓工人的薪水足夠購買工廠的產品。而相比之下,封建主義意味著你通過收租來獲取利潤,讓人變成負債者,不斷壓榨他們。
如今,大部分公司的利潤並不是從製造或銷售產品而來,而是從「金融」而來——這是「從他人的負債而來」的一種委婉的說法,包括收租和收取利息。這正符合許多人秉持的封建主義的經典定義:基於政治關係的直接壓榨。這也意味著政府的角色非常不同:在古典資本主義中,政府只保護你的財產,又或許會監管你的勞動力以免他們的生活太過艱難;但是在金融資本主義中,你是直接通過法律體系榨取利潤,所以政府規章制度是絕對的關鍵。一般地,你需要政府的背書,才能通過他人的負債來壓榨他們。
CB: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市場狂熱者們的主張,也即資本主義不會或不可能會產生狗屁工作,是錯誤的。
DG:正是如此。可笑的是,自由主義者和馬克思主義者都傾向於基於這個原因攻擊我,這是因為他們一般還秉持著當下的資本主義與1860年代的資本主義等同的概念——在1860年代,許多小型的、在製造和銷售商品方面競爭的公司構成了資本主義。如果你是說個體經營的餐廳,那這的確是成立的,我也同意這種餐廳一般不會僱傭他們不需要的工人。但如果你是說主宰當下經濟的大公司的話,它們的運營遵循著完全不同的邏輯。如果利潤是通過收取行政費用、收租或創造負債來榨取的,如果國家深入地參與者剩餘價值的榨取,那麼經濟和政治領域的差異將逐漸消失。為了榨取利益而獲取的政治上的忠誠本身就是一種經濟商品。
CB:狗屁工作的興起也有政治上的根源。在你的書中,你引用了歐巴馬總統的一句特別驚人的話。你能否談談這個引用,以及它對於狗屁工作的政治支持意味著什麼?
DG:我主張,狗屁工作持續存在的一個原因是它們為許多有權勢的人在政治上提供了方便。當然,很多人因此將我指控為患有妄想症陰謀論者——儘管我認為我實際上寫作的是一部反陰謀論(即為什麼有權勢的人不走到一起,試著解決當下的情況?)。那一則對歐巴馬的引用正是這一點的確鑿證據。他大致說道:
「每個人都說基於單一付款人的醫保會遠更高效。當然,它可能會高效,但我們有數以百萬計的人因為重複和低效而在各種相互競爭的私人醫療機構工作。如果我們保證了高效,這些人該怎麼辦呢?」
所以,他承認了自由市場可能會更低效,至少在醫療行業是這樣,而這種低效正是他想要的——因為這種低效使狗屁工作得以持續存在。
你從未聽過政客們以這種方式談論藍領工作,比如「這個領域是市場規則消滅、工人工資被擠壓最嚴重的行業,如果藍領工人受到了損失,他們怎麼辦呢?」例如,歐巴馬似乎就並不對在經濟危機和紓困後因裁員和工資大幅削減受苦的汽車工人有同樣的憂慮。所以在他們眼裡,有些工作比其它工作更重要。在歐巴馬的案例中,這種情況的原因是非常清楚的:正如託馬斯-弗蘭克(Thomas Frank)最近所說,民主黨在1980年代作出了一個戰略決策,即放棄工人階級,而把專業群體和管理人員階級作為他們的核心支持者。現在,狗屁工作的從業者已經是他們的基本盤了。
CB:在你的書中,你強調,不僅是民主黨在制度上助推了狗屁工作,工會也是如此。能否介紹一下工會是怎麼做的,而這對於工會來說意味著什麼嗎?
DG:人們過去常常討論濫僱,也即堅持僱傭不必要的工人的行為。當然,任何官僚機構都傾向於擁有一定數量的狗屁工作崗位。但我的重點在於對作為一種解決所有社會問題的方案的「更多」工作的持續性需求。增加就業這種要求是你一旦提出,就沒人能拒絕的,因為你並沒想著不勞而獲,而你只是要求被允許通過工作豐衣足食。就連馬丁-路德-金著名的向華盛頓進軍運動都被標榜為一場關於「工作與自由」的運動——因為如果你想要有工會的支持,就一定要要求更多的工作。
從六十年代開始,一支激進主義思想開始把工會看作濫僱問題的一部分,但我覺得我們應該在更廣泛的意義上討論這個問題:為什麼工會一度為更少的工作和更短的工時搖旗吶喊,但現在卻從根本上接受了消費資本主義所植根的清教主義和享樂主義的妥協,接受了工作應該是一種苦難(所以好人就是能吃苦的人),工作的目標是物質豐盈,而想要消費就必須吃苦的信條?
CB:你在書中花了很大篇幅來探討傳統概念上的「工人階級」工作是多麼錯誤。具體來說,你主張工人階級工作往往更接近與通常和女性聯繫在一起的工作,而不是男性在工廠的工作。這意味著公共運輸工人的工作和教師的照料工作比和建築工的工作更加接近。這和狗屁工作有什麼關係?
DG:我們往往認為工作的基本部分是製造事物——每一個行業都被其「生產力」所定義,哪怕房地產也是如此!然而實際上,我們用腳後跟想一下就知道,大部分工作什麼也製造不出來。這些工作是關於清潔與潤色,照看與掛懷,幫助、撫養與修理。你一下子就可以製造一個杯子出來,但你要清洗它上千次。這也是大部分工人階級工作的本質——保姆、鞋匠、園丁、打掃煙囪的、性工作者、清潔工、洗碗工等等總比工廠工人多。是的,甚至是公共運輸工人,在這個售票機都已經自動化了的時代,也仍然很多,他們需要處理孩童走失,乘客不適,勸退醉酒者等等的工作。
然而,我們的價值理論只關心「生產力」,並把這個事實排除在外了。我認為,重新思考工作的價值是十分重要的,而隨著自動化使得照料性勞動越來越重要,這種重新思考也會變得更加重要,尤其是因為照料性勞動是我們不願自動化的。我們可不想讓機器人來勸退醉酒者或安撫走失的孩童。我們需要在我們真正希望人類來從事的勞動中看到價值。
佔領華爾街運動中的格雷伯
CB:你的狗屁工作理論對於勞工活動家有什麼價值?你說你很難想像一個反對狗屁工作的運動是什麼樣的,但你能否為工會和活動家們開始解決這個問題給出一些簡單的想法?
DG: 我喜歡探討「照料階級」的反抗。工人階級一直是「照料階級」,不僅因為他們承擔了幾乎所有的照料性勞動,更是因為他們因此比富人更關心他人(順便,這是心理學研究的成果)。你越富有,就越不能理解別人的感受。所以試著把工作想像為一種照料的物質延伸,而不是把它當成一種價值或目的本身,是一個好的開始。
但這是一個長期過程。在更短期的意義上,我們需要想清楚如何反抗專業-管理階級,由此反抗狗屁化。在七月份,紐西蘭的護士們進行了罷工活動,他們的一個主要訴求是他們的實際工資一直在減少,但另外一個訴求卻是他們在填表上花費了太多時間,以至於無法照顧病人。這些填表的工作在許多護士的工作中佔據了超過一半的時間精力。
這兩個問題是相互聯繫的,因為所有本該用於持續提高其工資的錢都被挪用到僱傭新的毫無用處的行政人員身上了,而後者又為他們增加了更多狗屁工作以證明自身存在的合理性。然而,這些行政管理人員往往也是被同樣的黨派,甚至是同樣的工會代表的。我們如何制定出一個實踐計劃來對抗這些現象?我認為這是一個極端重要的戰略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