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腦萎縮的症狀越來越嚴重,幾乎什麼事都記不得了。
平時在鄉下與我們同住,到了冬天,二弟和三弟他們,就接母親去城裡避寒,城裡有暖氣,住上舒坦。鄉下的冬天,室內室外,氣溫幾乎相當,秦嶺北麓的嚴寒,一位八十多歲的病弱老人,畢竟難以抵抗。
二弟一家居於城南韋曲,三弟他們住在城東。兩處這邊住一段時間,那邊住一段時間,中午太陽暖和時,會被晚輩領下樓散步,但更多時間,則蝸居一室,遠離地氣。
她時常就枯站窗前,瞧城市街道的車水馬龍,瞧晚間滿眼的霓虹閃爍。她看不到皇甫川綠樹瓦舍的村莊,也看不見八裡原遼闊盛大的麥浪搖金和秋禾豐碩。
有一天,母親午睡,二弟媳外出辦事,二弟坐在沙發上值守,恰恰他下樓買包香菸的當口,母親睡醒不見了兒子,即自下樓尋找。這一找就把她自個兒找丟了。
到處是人流攢動的街道,到處是穿梭不息的鐵疙瘩,兒子去了哪兒呀?
嚇壞了兒子兒媳,尋找,電動車騎到蓄電耗盡,奔走走到雙腿重如灌鉛。給幾家派出所報了警。走失了家裡級別珍貴於大熊貓的老母親,他們幾欲呼天搶地。
幾個小時後,派出所通知領人。原來,一位好心的保安,發現老太太來回踟躕,神態迷茫,近前詢問,老太太哪兒道得出個所以然呀,於是,被就近送到了派出所。
弟弟說:媽,您睡覺醒來電視機還開著呢,坐在客廳看電視不好嗎,偏要跑出去尋我,怕把我丟失了不成?
當然要尋找你,找你送我回老家呀。
從此,為防萬一,平時進戶門隨時倒鎖,再不敢有絲毫馬虎。
往年,母親都是臘日二十二,或者二十三回鄉下老家。祭灶是大事,年年祭灶神,都是老太太親力親為,點燭焚香,獻上調和餅和糖餡餅給灶爺灶婆,恭請他們上天言吉語,返宮降祥瑞。
我於二十二日聯繫三弟夫妻,問母親住得安泰與否?鬧沒鬧著回家?
弟媳發了幾張照片給我,都是母親每天數次提了包袱,鬧著要回家時拍的。
我連忙邀一位朋友一起驅車去接,人接回來了,卻不認識了老家的家人和鄉鄰,不認識了老家的房子院落及道路。
問及日期及祭灶事宜,也全然沒有印記。二十三一大早起床,仍然挎了包袱說要回家,搞得人哭笑不得。
捱至中午,給請了兩位村上平時與她交好的老太太作陪。
好好住著,看這房子,多寬敞亮堂啊!
就是,寬敞亮堂。
看這爐子,烘得房子多暖和啊!
對,就是暖和。
喲,你這彈鐄床軟和,睡上舒坦。電褥子熱騰騰的,你睡一會兒吧!
好,你倆也上床,咱都睡。
說說話話,情緒安靜下來。
及至小憩醒來,提了包袱仍要出門。
她問我:往這邊走,就通到哪兒去了?
美國。
那邊呢?
日本。
你胡說,連你媽都哄騙,想挨打呢。
這兒就是您的家,您到底想去哪兒呀?
楊溝,我想我爸我媽了。
我懂了。難怪人越老,故鄉情結越重,家鄉是應該溯源的,即使老母親生子撫孫六十餘年的柿園子村,也不是她初始的家。八裡原另一邊的小村子楊溝,是母親八十多年前的入世之地,只有在哪兒,家鄉與故鄉的概念,才能合二為一。
2021年2月5日
子鼠臘月卄四日
作者簡介:楊亞貴,陝西省西安市藍田縣湯峪鎮土著,陝西省散文學會會員、藍田創作基地委員,藍田縣作協會員,西安市于右任書法學會會員,長安國學會所授國學文化優秀傳播者。得閒即翻書,興起便作文,有散作諸種發表於紙媒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