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多說,原文先上。
《大雅·生民》前四節言后稷降生:
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
誕彌厥月,先生如達。不坼不副,無菑無害,以赫厥靈。上帝不寧,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寘之平林,會伐平林。誕寘之寒冰,鳥覆翼之。鳥乃去矣,后稷呱矣。實覃實訏,厥聲載路。
誕實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麥幪幪,瓜瓞唪唪。
《魯頌·閟宮》第一節言及了后稷降生:
閟宮有侐,實實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
上帝是依,無災無害。彌月不遲,是生后稷。
降之百福。黍稷重穋,稙稺菽麥。
奄有下國,俾民稼穡。
有稷有黍,有稻有秬。
奄有下土,纘禹之緒。
《史記·周本紀》所載如下:
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姜原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闢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人,遷之;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姜原以為神,遂收養長之。初欲棄之,因名曰棄。
我們不妨分別概括一下三篇的情節。
《生民》是姜嫄無子,禱告天帝,而後「履帝武敏」懷孕,十月期滿,「無災無害」順利誕下后稷。但是姜嫄卻以為不祥,將后稷丟棄。但是后稷仿佛得上天垂憐,萬物護佑。扔在「隘巷」,牛羊哺乳;棄在樹林,「會伐平林」;置之寒冰,群鳥展翼為之保暖。后稷實是吉人天相,命不該絕。之後的稼穡「有相之道」更是將后稷的神性生動又簡潔的描繪了出來。此是別話,表過不題。
相比之下,《閟宮》中的內容就簡略多了。只提到「上帝是依,無災無害」「彌月不遲,是生后稷」。而後說上天「降之百福」,讚頌后稷的功勞是「纘禹之緒」。沒有提到姜嫄求子,履足跡懷孕以及后稷三棄不死的經歷。此間降生的描寫,比起《生民》,后稷的神性大大減弱。正如《鄭箋》所言:「終人道十月而生子,不遲晚。」
《周本紀》的描寫,從內容上看應是從《生民》推衍而來的,都提到姜嫄踐神跡而受孕,誕下后稷三次拋棄皆有生靈救之。不同之處在於其一,沒有提到姜嫄無子禱告;其二,姜嫄多了一重身份:帝嚳元妃。這就為后稷明確了一位血緣上的父親。可見,司馬遷的描寫一方面,保留了《生民》中的神異說法,同時又有著人倫的解釋。
這種差異是如何造成的呢?竊以為在於世人天人觀的變化。
之所以說《生民》具有著史詩性質,就在於「英雄幼時蒙難」是世界性的傳說故事母題,一連串的被棄與獲救實際上是儀式性的行為。
古代各民族中常有通過棄置而對初生嬰兒體質作考驗或磨練的習俗,這種做法名為「暴露法」,棄子傳說則是這種習俗遺蹟的反映。
棄子神話正是為了說明一個民族的建國始祖的神聖性而創造的,誕生是擔負神聖使命的神性的英雄最初所必經的通過儀式,他必須在生命開始時便接受這一考驗。
陳子展《詩經直解》歸納:所有的棄子神話傳說都有這麼一個原型模式:
一、嬰幼期被遺棄;
二、被援救並成長為傑出人物;
三、被棄和獲救都有神奇靈異性。
雖然由於種種原因,漢民族沒有史詩流傳於世,但作為世界文學發展的一個必經階段,我們還是能從傳世文獻中看到具有史詩性質的作品的身影。比如《生民》、《公劉》、《皇矣》等等。何況給英雄著色歷來都是一種后稷作為一族之祖,又是「敬授農時」的偉人,他的降生具有神異色彩,不足為奇。
「閟宮」是魯人祭祀之地,列祖列宗所在之處,也是國家的重要場所。
《左傳·成公二年》:「祀,國之大事也。」
祭祀固然各國都有,但在極為注重禮制的周王朝,諸侯國由於地位不同,宗廟祭祀都有一定的區別,不能和周王室相同,否則,就是僭越。
然而魯國卻是一個例外
《禮記·明堂位》曰:「成王以周公為有勳勞於天下,是以封周公於曲阜,地方七百裡,革車千乘,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祀帝於郊,配以后稷,天子之禮也。」
這是魯人引為自豪的。詩中所敘祭祀,則正指此事。
《毛詩正義》云:「作者將美僖公,追述遠祖,上陳姜嫄、后稷,至於文、武、大王,爰及成王封建之闢,魯公受賜之命,言其所以有魯之由,與僖公之事為首引耳。」
因此,《閟宮》的創作目的主要是「美僖公」,讚美后稷,追慕先祖,意在當下也。既然后稷不是這篇作品的「男一號」,那麼他也就失去了「主角光環」。點到為止,重在引出下文。另外,魯僖公之世,已是東周春秋時代。這個時候的人們,對於天命觀產生了懷疑,這一點我們通過《左傳》便能感受到。
以我們熟悉的《曹劌論戰》為例,魯莊公說「犧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曹劌說「小信未孚,神弗福也。」祭神不能決定戰爭的結果,這其實是一種天人相分的概念。類似的例子在《左傳》中如子產、申繻等等數不勝數,不再列舉。
《生民》中后稷降生,萬物護佑,那是因為他是天帝之子,自然他的命運與上天是聯繫在一起的。可是在春秋戰國時代,人們發現了能決定戰爭或國祚走向的是「德」,不是「天」。雖然此時仍然有觀天象,辯災異的現象,但是比起上古初民來說,許多神話傳說中人物的神性在漸漸向人性轉移。孔子把「夔一足」解釋成「夔一,足」的例子亦能反映出此論。
殆及西漢初,隨著壁中藏書的發現,綿延千年的今古經文之爭揭開帷幕。在天人觀上,今古經文就有大相逕庭的說法。這種分歧恰好能放在「后稷降生」故事中予以分析。
孔穎達疏引許慎《五經異義》佚文:「《詩》齊、魯、韓,《春秋公羊》說:聖人皆無父,感天而生。《左氏》說:聖人皆有父。」
因此,「有父」、「無父」便是古文經與今文經截然相反的立場。明確這一點,便不難理解為什麼司馬遷在《周本紀》中說姜嫄是「帝嚳元妃」。類似的例子還可見《殷本紀》,傳說是玄鳥生契,但是司馬遷提到契的母親簡狄是「帝嚳次妃」,同樣有了一位血緣上的父親。
但是司馬遷並不完全否定今文經學,在他的身上似乎能夠看到他有融合今古文經的想法。比如后稷降生,雖然說后稷的父親是帝嚳,但還是提到了姜嫄這次奇幻的受孕以及三棄不死的神跡。
再比如劉邦,《高祖本紀》說劉邦的母親夢中與神相遇,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劉太公看到有一條蛟龍盤在了她的腹上,誕下了劉邦。
如果說今文經學,延續著神話的信仰,神靈鬼怪的世界魅力依然; 那麼古文經學,喚醒了史家的自覺,在神話的蹤跡中閃爍著理性之光。司馬遷既然要融合今古文經學,那他筆下的后稷形象,自然是神性與人性二重屬性的體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