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佔。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唐代詩人羅隱的這首詠蜂詩千年流傳、吟詠不絕。這首詩不僅僅是歌頌蜜蜂辛勤採蜜、無私奉獻的勞動精神,更給我們提供了有關唐代養蜂業的重要信息。關於唐代的蜂業研究,葛鳳晨等先生曾撰文針對唐代渤海國和日本的蜂蜜貿易活動這一方面進行論述。
但是其它相關領域的研究還很薄弱,有深入研究的必要。關於人工養蜂的起源問題,筆者在拙文《元代養蜂業初探》中贊同中國人工養蜂始於晉代的說法。唐代處於大一統時期,在繼承前代養蜂經驗的基礎上,蜂業規模有了大的擴展,開始了由收集野生蜂蜜到家養採蜜的過渡,對蜂產品的利用更加深化,這一切都暗示唐代蜂業是中國傳統蜂業中的重要一環。本文擬就從這些方面對唐代蜂業進行簡單論述。
一
唐代處於大一統時期,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都取得了極大的發展,在這個大背景下,唐代的蜂業有了起色,蜂業的規模有了大的擴展。《新唐書·地理志》中對各府州郡的貢賦情況有詳細的記錄,其中有不少地區進貢的土產中就有蜜、蠟、蠟燭等蜂產品,這為我們估計唐代的蜂業產區和規模提供了極大的幫助。
唐時期,今天的陝西、山西、安徽、湖北、四川、甘肅、浙江、福建、貴州等地是蜂產品進貢比較豐富的地區,這從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這些地區的蜂業生產比較興盛。另外,《新修本草》載: 「石蜜即崖蜜也。……樹空及人家養作之者,亦白而濃厚,味美。……今出晉安( 今山西新絳) 、檀崖( 唐無「檀崖」有檀州,檀州在今北京密雲。) 者,多土蜜,雲最勝。出東陽( 今浙江東陽) 、臨海( 今浙江臨海) 諸處多木蜜。出於潛( 今安徽潛縣) 、懷安( 今甘肅華池) 諸縣多崖蜜。……其江南向西諸蜜,皆是木蜜,……今京下( 今陝西西安) 白蜜,如凝酥,甘美耐久,全不用江南者。」這也說明了唐時期蜂業分布比較廣泛。
二
唐代蜂業的發展是和前代養蜂經驗的積累密不可分的。《太平御覽》卷 950 中轉引晉代張華所著《博物志》: 「遠方諸山出蜜蠟處,其處人家有養蜂者。其法以木為器,或十斛、五斛,開小孔,令才容蜂出入。以蜜蠟塗器內外令遍。安著簷前或庭下。春月此蜂將作窠生育時,來過人家園垣者,捕取得三兩頭,便內著器中。數宿蜂出飛去,尋將伴來還,或多或少經日漸益,不可複數。遂停住,往來器中,所滋長甚眾。
至夏開器取蜜蠟,所得多少,隨歲中所獲豐儉。」無獨有偶,元代伊世珍所輯《瑯嬛記》中,記載了唐玄宗天寶( 公元 745 -756 年) 年間桃源女子吳寸趾和書生「瘦腰郎君」的一則故事,與晉代的這則史料十分相似: 「一日晝寢,書生忽見形入女帳,既合而去。出戶漸小,化作蜂,飛入花叢中,女取養之。自後恆引蜜蜂至女家甚眾,其家竟以作蜜典,富甲裡中。」明顯透漏出唐代養蜂人沿用晉代養蜂技術,招引蜜蜂家養,並且典賣致富的史實。
唐人在前代的基礎上也積累了豐富的養蜂經驗。首先,唐代養蜂的簡易蜂箱多是放在庭前、簷下,防止風吹雨淋。這和《博物志》中所述「以蜜蠟塗器內外令遍,安著簷前或庭下」是一致的。杜甫在《陪諸公上白帝城宴越公堂之作》中提到「柱穿蜂溜蜜,棧缺燕添巢」,也證明了這一點。其次,養蜂人開始自覺地靠近蜜源植物來養蜂。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記載「成式修行裡私第,果園數畝。壬戌年,有蜂如麻子蜂,膠土為窠於庭前簷,大如雞卵,色正白可愛。」這數畝果園正是蜜蜂釀蜜的絕好蜜源。
劉禹錫在《同樂天和微之深春二十首》中也提到「當香收柏葉,養蜜近梨花。」再次,對於收蜜的時間,唐人也有了準確的把握。收蜜「以此月( 六月) 為上。」當然,具體的收蜜時間也有差別。白居易在《和微之四月一日作》中就提到「四月一日天,花稀葉陰薄。泥新燕影忙,蜜熟蜂聲樂」,這是春蜜的收集。李洞在《段秀才溪居送從弟遊涇隴》中提到「相留開夏蜜,辭去見秋螢」,這是夏蜜的收集。孟郊在《濟源寒食》中提到「蜜蜂為主各磨牙,咬盡村中萬木花。君家甕甕今應滿,五色冬籠甚可誇」,這當是冬蜜的收集。另外,唐人在收集蜂子時也開始採取簡單的防護措施。《嶺表異錄》記載到: 「土人採時,須以草覆蔽體,以捍蜂螫。復以煙火燻散蜂母。」即穿草衣覆蓋身體,並用煙燻散蜂群,以防蜂螫。
隨著養蜂經驗的積累,唐人對蜜蜂的觀察也越來越仔細、準確,這從唐人的詩句中可窺得一斑。元稹在《蛒蜂》詩中提到: 「梨笑清都月,( 原注: 京都開元觀,多梨花蜂。) 蜂遊紫殿春。構脾分部伍,嚼蕊奉君親。」對蜂群採花釀蜜、分工明確、架構蜜脾等做了詳細的描述,並透露出這群蜜蜂離梨花樹很近,所釀多為梨花蜜。杜甫在《徐步》詩中提到「芹泥隨燕嘴,花蕊上蜂須」,是對蜜蜂採蜜時口器上沾滿蜂花粉的準確觀察。
孟郊在《濟源寒食》中也提到: 「逃蜂匿蝶踏花來,拋卻黃糜一瓷碗」,這是對蜜蜂採集蜂花粉的絕美讚嘆。另外,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對於四川地區的竹蜜蜂進行了詳細的記載: 「竹蜜蜂,蜀中有竹蜜蜂,好於野竹上結窠,窠大如雞子,有蒂,常尺許。窠與蜜並紺色可愛,甘倍於常蜜。」豐富了對釀蜜蜂種的認識。
唐代處於收集野生蜂蜜向家養蜂蜜的過渡期,其中野生蜂蜜———崖蜜的收集,在唐代也佔有很大的比重。對於蜜、蠟的採集,張華在《博物志》中也有記載: 「諸遠方山郡僻處出蜜蠟,蜜蠟所著皆絕巖石壁,非攀緣所及。唯於山頂以籃輿自懸下,乃得之。」發展至唐代,收集野生蜜蠟,仍是獲取蜂蜜的重要途徑。「隨蜂收野蜜,尋麝採生香」, 「入洞窺石髓,傍崖採蜂蜜」, 瑐 瑢 「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牽苔絮長蓴花」都是這種情況的記錄。不僅如此,在利益的驅使下,孩童也參與到收集崖蜜的隊伍中來,貫休在《深山逢老僧二首》中就曾提到「山童貌頑名乞乞,放火燒畬採崖蜜。」
三
唐代蜂業的大發展,很大程度上是蜂產品需求推動的結果。唐時期,蜂產品在醫藥、飲食、美容、制燭等方面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首先,在醫療藥用方面。蜂蜜具有「除眾病,和百藥」的功能,在古代用蜜中,醫藥用蜜佔很大比重。唐代詩人王績在《採藥》一詩中提到「家豐松葉酒,器貯參花蜜」,是把參花蜜當藥來貯藏的。作為對重臣的眷顧,朝廷也會向大臣賜藥,其中就有蜂蜜。曾任唐朝宰相的李林甫就曾得到這樣的恩惠。在苑鹹替其所寫的《謝賜藥金盞等狀》中記有「賜臣藥金盞一匙,並參花蜜、餘甘煎及平脫合二。」可見參花蜜在唐代是倍受歡迎的珍品。
鑑真東渡是唐代佛教史上比較著名的事件。鑑真東渡日本不僅帶去了佛法,而且傳播了醫術。他動身去日本時帶去大批藥物,其中就有「蜂蜜十斛」,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藥用蜂蜜用量之大。關於醫藥用蜜的使用方法,唐代著名醫學家孫思邈在《千金要方》中提到: 「凡用蜜,先火煎,掠去沫,令色微黃,則丸經久不壞。掠之多少,隨蜜精粗,遂至大稠,於丸彌佳。」
除了蜂蜜,蜂花粉在唐代也大量用於醫療,主要有蒲黃和松黃兩種。唐代蘇敬沿用《神農本草經》的說法指出: 「蒲黃,味甘,平,無毒。主心腹膀胱寒熱,利小便,止血,消淤血。久服輕身,益氣力,延年,神仙。生河東池澤,四月採。」另外指出: 「松花,名松黃,拂取似蒲黃,正爾酒服輕身,療病雲勝皮、葉及脂。」在唐代,食用蜂花粉成為一種時尚,文人雅士大都傾心於此。詩人姚合在《採松花》一詩中提到: 「擬服松花無處學,嵩陽道士忽相教。今朝試上高枝採,不覺傾翻仙鶴巢」,是對這種狂熱狀況的形象表述。
其次,在飲食保健方面。唐代的蜜漬食品比較豐富,唐人張鷟在《朝野僉載》中記載: 「嶺南獠民好為蜜唧。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飼之以蜜,釘之筵上,囁囁而行。以箸夾取啖之,唧唧作聲,故曰蜜唧。」這是嶺南地區蜜漬老鼠的食法。另外,「蜜酒」在唐代也比較流行。蘇敬曾提到「酒,有葡萄、秫、黍、秔、粟、曲、蜜等,作酒醴以曲為,而葡萄、蜜等,獨不用曲」,指出不用曲可以直接釀製蜜酒。孟詵更指出「蜜酒,療風疹」,具有保健功能。除了蜜酒,松花粉釀製的「松花酒」也因其保健功能在唐代比較流行。白居易在《病中詩十五首·枕上作》一詩中提到: 「風疾侵凌臨老頭,血凝筋滯不調柔。……腹空先進松花酒,膝冷重裝桂布裘。」這是用松花酒治療風疾和血管疾病的記載。
再次,在美容養生方面。現代科學研究證明,蜂蜜無論是內服還是外用,都可以起到改善營養狀況,促進皮膚新陳代謝,增強皮膚的活力和抗菌力,減少色素沉著,防止皮膚乾燥,進而達到使肌膚柔軟、潔白、細膩的美容作用。其實在唐代,人們已經將蜂蜜的美容作用付諸實踐。李商隱在《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之作》中提到「何處拂胸資蝶粉,幾時塗額藉蜂黃」,說明當時使用蜂花粉來化妝。孫思邈在《千金翼方》中有一則「令面白媚好方」,提到要用「白蜜一升和」。在「滅瘢方」中提到「以蜜塗之,佳。」甄權在《藥性論》中也指出: 「水作蜜漿,頓服一碗止……又常服,面如花紅。」這一切都展示了蜂蜜內服外用的美容功能。
另外,蜜蜂的幼蟲———蜂子也有很好的美容保健作用。《新修本草》記載: 「蜂子,味甘,平,微寒,無毒。……久服令人光澤,好顏色,不老。……取其未成頭足時炒食之; 又酒漬以敷面,令面悅白。」唐人劉恂的《嶺表錄異》記載了宣、歙( 今安徽宣城、歙縣。) 人收取蜂子的方法: 「大蜂結房於山林間,其大如巨鍾,其中數百層……一房蜂子或五六鬥至一石,擇其未翅足者,以鹽酪炒之,暴幹,以小紙囊貯之,寄入京洛,以為方物。」不僅美容,道家在修煉避谷養生術時所服的丹藥,也離不開蜜、蠟。
蘇敬在《新修本草》中指出: 「石蜜即崖蜜也。……道家丸餌,莫不須之。仙方亦單煉服之,致長生不老也。」 「蜜蠟……俗方惟以合療下丸,而《仙經》斷谷最為要用。今人但嚼食方寸者,亦一日不飢也。」孫思邈在《千金翼方》卷 13《避谷》中對道家養生藥方多有記載,其中「服茯苓方」為: 「茯苓粉( 五斤) 、白蜜( 三斤) 、松脂( 七斤,煉法在後) 。上三味合和,丸如梧桐子。服十丸,飢者增數服之,取不飢乃止服。吞一丸,不復服谷及他果菜也,永至休糧。」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蜂蜜的用量是比較大的。
最後,在制燭制香方面。唐代蠟燭的使用在社會上層已經比較普遍。而製作蠟燭的主要原料則是蜂蠟或者叫蜜蠟。鄭畋在《酬隱珪舍人寄紅燭》一詩中指出: 「蜜炬殷紅畫不如,且將歸去照吾廬」,提到「蜜炬」,說明當時確實是用蜜蠟來制燭的。當時,蠟燭的消費在王侯之家十分普遍。閻朝隱在《夜宴安樂公主新宅》中提到: 「鳳皇鳴舞樂昌年,蠟炬開花夜管弦」,描繪了當時為慶祝安樂公主喜遷新居,在蠟燭的輝映下,群臣夜夜笙歌的情景。
當然,還有比這更加鋪張的情形。五代時王仁裕所撰《開元天寶遺事》中記載: 「楊國忠子弟,每至上元夜,各有千炬紅燭圍於左右。」關於制香,孫思邈在《千金翼方》中指出: 「燻衣香方: 燻陸香( 八兩) 、藿香、覽探( 各三兩,一方無) 、甲香( 二兩) 詹糖( 五兩) 。上六味末,……別煎蜜,就盤上以手搜搦令勻,然後搗之。」這裡蜂蜜起到了賦形劑的作用。燻衣香主要用於衣服洗滌後,乘溼點燃香料燻衣,使香氣比較持久地附著在衣物上。經薰香處理過的衣物可以防腐、防蠹,且具有芳香氣味。孫氏還進一步指出: 「香須粗細燥溼合度,蜜與香相稱,火又須微,使香與綠煙而共盡」,這顯示唐代的制香經驗已經趨於成熟。
結 語
綜上所述,處於大一統時期的唐代,養蜂業有了明顯起色。在繼承前代養蜂經驗的基礎上,唐代蜂業的產區和規模有了大的發展。其中陝西、山西、安徽等地是蜂業的高產區域。唐人在蜂箱放置、選擇蜜源植物、收蜜時間、自我保護等方面積累了豐富經驗,對蜂群採花釀蜜、架構蜜脾,採食花粉有準確的認識。
蜂業的發展和蜂產品的應用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唐時期蜂產品廣泛運用到醫療藥用、飲食保健、美容養生、制燭制香等方面,從另一方面也推動了蜂業的發展。這一切都說明一個問題: 處於由收集野生蜂蜜向養蜂採蜜轉折的唐代,在蜂業方面有了大的發展,處於中國傳統蜂業發展階段的過渡時期。
(來源:《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11年 第1期 | 郭銳 暨南大學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