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喜食豆腐。
這始自幼年的喜歡與小村塘邊的豆腐坊緊密相關。
豆腐坊的主人是我未出五服的忠爺,退伍兵,個頭不高,但百八十斤的豆腐挑子一低頭就上了肩。
秋收之後,豫西南的農村就徹底進入了一年裡最清閒的季節,此刻的豆腐坊迎來一年中最熱鬧的時日。尋常日子,豆腐起鍋常常在夜半凌晨時分,一幫喜歡玩牌的叔伯就在距離豆腐鍋不遠的楊木柴床上賭紙菸,忠爺腰間裹著長長的已經看不見顏色的灰白圍裙在灶間忙上忙下,偶爾伸手接過贏家飛來的一支紙菸夾在耳後。
蒙著眼的黑叫驢悶頭一圈一圈拉著鍋邊的石磨,粘稠的混著豆渣牛奶一樣的白漿源源不斷的落入石磨最下面的一圈石槽裡,再直接「噗嗒噗嗒」的順著槽口跌落入下面接著的洋鐵桶裡。眼瞅著濃稠的漿就要溢出鐵桶,「啪」的就伸過一隻胳膊提起,「咚」的一聲另一隻空空的洋鐵桶穩穩的落在提起的原地,回頭看,忠爺踢桶的右腳剛剛收回踮起,雙臂正拎著滿桶濃稠的漿一股腦倒入掛在房梁上巨大吊兜裡。
那個吊兜是個什麼樣子呢?就類似你今天看到的系在兩棵樹之間可以躺人的搖籃似的,只不過,那是細白的紗布四角繫緊在兩根釘成十字的橫木上成網兜裝,掛於房梁之上,下面接一口青釉大缸,等一桶桶磨好的混著豆渣的白漿倒上大半兜,忠爺就兩臂架起十字橫木,左右上下的搖啊晃啊,直到吊兜裡的豆渣不剩一點肉眼可見的水分,而青釉大缸裡已經盛出大半缸即使在昏黃的煤油燈下也白的發光的生豆漿。
因為好奇,我曾經在臘月二十五家家來豆腐坊磨過年吃的豆腐時搖過這吊兜,才搖上三兩下,七八歲年紀的我的肩已經酸的仿佛脫了臼似的疼。
所以每每一過年臘八,村鄰在豆腐坊前碰面都會來一句:「你家今年吊幾個豆腐?」鄉鄰們口中的「吊豆腐」雖遠不如「磨豆腐」文縐縐,但非常形象順口。
吊完生豆漿,忠爺總得掏出別在腰間的旱菸袋,鋥亮的黃銅煙鍋裝的滿滿的,然後仰身靠坐在豆腐鍋前灶間的竹椅上,從柴火堆上拽一根細細的木柴棍兒,伸到灶底的暗火堆裡,紅通通拉出對準煙鍋深深的連吸幾口,兩縷煙霧從他的鼻孔裡緩緩繞行向上,停在額頭,直到把他刀刻斧鑿般深刻的皺紋都填平不見。一袋煙抽罷,忠爺把煙鍋在黃桐油刷過的厚厚的粗布棉靴的千層底上使勁磕幾下,再塞回腰間,起身走到青釉大缸跟前,用紅黃到發光的葫蘆瓢舀滿一鐵桶,倒進灶上的大鐵鍋,把這黝黑鋥亮的鑄鐵大鍋裝滿,總得滿滿兩鐵桶。
再坐回灶間的竹椅上,忠爺先從身後的柴垛上抓一把金黃的麥秸稈,一把塞進泥臺大灶底,幾秒鐘的工夫,「騰」地就竄出火苗直舔向黢黑的鐵鍋底,幾根硬木劈柴直接飛入壓在火苗之上,不一會工夫,原本黢黑的鍋底已是紅彤彤的一片。十多分鐘後,當白色的煙霧隔著厚厚的木頭鍋蓋竄上屋梁,滿屋都溢滿濃鬱的豆花香氣的時候,忠爺從竹椅上直起身子,掀開鍋蓋,拿出一根拇指粗細的尺半長的竹棍,把最上面皺起的一層輕輕挑起,放入身後的竹笸籮裡晾起。對,這就是我家鄉叫豆筋都市人喚作腐竹的美食。
如果這濃鬱的豆花香氣只是在豆腐坊的屋梁之上迴旋也就罷了,兒時住在小村的冬日裡,我每次在夢裡大塊朵頤開心到笑醒的時候,多是深夜豆腐起鍋時香甜的豆花香隔兩道院子直接飄進了我的被窩。但有時一睜開眼,床邊的紅漆木箱上確實放著滿滿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腦。那是駝背的花奶對靈巧麻利的母親給忠爺做了過年穿的千層底棉靴的答謝。
話題扯遠了,言歸正傳。挑起豆筋之後,忠爺用大鐵瓢一瓢一瓢把煮熟的豆漿舀入緊挨灶臺放置的小號黑釉缸裡,然後拎起一支放在旁邊瓦盆裡的長把鐵勺舀起一勺微黃的水點灑入黑釉小缸,奇蹟出現了,原本還是水樣的豆漿開始慢慢的凝固成絮狀的雲朵,沒錯,這些雲朵就是你我喜愛的豆腐腦。
後來我知道點入的是食用石膏化的滷水,「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果然如此。
此刻距離豆腐製作完成僅一步之遙。
吊兜旁邊的窗臺下一溜擺的幾口水缸最後派上用場,忠爺在缸上面蓋一長方形木條釘制的木板,木板之上再鋪一塊透水的白紗布,紗布之上擱一個六七寸深一尺寬兩尺長的木方框。忠爺把豆腐腦一瓢瓢填滿木框,再蓋上木蓋,木蓋之上壓一塊磚頭大小的青石。一夜放置窗下不再理會,清晨五六點鐘拿去青石掀開木蓋,壓制的方稜四正結結實實的豆腐透著象牙白的光,一刀下去,齊整整的刀口,託一塊兒在手上晃上幾晃還是齊整整的模樣。
三十幾年以後的這個農曆臘月二十五的下午,一向健忘的我竟能循著心底的豆花香把兒時豆腐坊見聞的製作全流程不差幾分的恢復原樣。
哦,不,差點忘了第一步,放上石磨之前,黃豆一定要用豆腐坊五十步之遙堰塘裡的水來發泡上半晌,雖然堰塘裡的水不比村西那口老井的水清冽甘甜,奇怪的是,磨出的豆腐卻是味道純正且豆腐成品率高出些許。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盛夏泡在堰塘裡和成群的水鴨子一起進行鳧水比賽的那群娃娃在堰塘裡加了什麼滋味進來呢?
想來這是最大的可能!
2021.02.06 臘月二十五日.北京
華坤:我有一支筆,朝記遠方,晚憶故鄉!
恭祝親愛的家人朋友:新年吉祥,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