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國的西藏高原上,在四川、青海、甘肅、雲南的藏族聚居區以及尼泊爾、錫金、不丹、克什米爾等鄰邦,人們隨處都能見到一串串、一叢叢、一片片以經咒圖象木版印於布、麻紗、絲綢和土紙上的各色小旗。這些方形、角形、條形的小旗被有秩序地固定在門首、繩索、族幢、樹枝上,在大地與蒼穹之間飄蕩搖曳,構成了一種連地接天的境界。
這一面面小旗,藏語稱「隆達」,也有人稱之為「祭馬」、「祿馬」、「經幡」、「祈願幡」,不過,人們更習慣稱它為風馬旗,因為「隆」在藏語中是風的意思,「達」是馬的意思,顯然,風馬旗在這裡是直譯。
和西藏一切有形與無形的藝術一樣,風馬旗的創作與傳播,也首先是受宗教意念驅使並為之服務的,它是僧俗信眾精神世界與神靈交通的一種媒介物。
生辰吉日與年節慶典時張掛五彩風馬旗,象徵著天、地、人、畜的祥和;牧民們在剛搭好的帳蓬上系拴風馬旗,是為了求得逐水草而遷徙的福佑;朝聖者跋涉荒漠扛著醒目的風馬旗,為的是祈求旅途平安;江畔湖邊人們遍插風馬旗,顯示著對水神的敬畏;生活於莽林峻岭間的人們高懸風馬旗則是對山神的供奉。前後藏地區的人們喜歡在房頂與門首掛風馬旗,這是對人畜興旺時運亨通的企望。在金沙江兩岸,我們可以看到一處處以整匹整幅棉布印成的巨型風馬旗,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地覆蓋於風水寶地,一任東西南北風的吹拂,猶如無數僧眾日以繼夜地誦頌著真經。
甘肅、青海藏區還有在隘口與山頂放飛紙風馬旗的習俗。適逢正月,寒風勁吹,紛紛揚揚的風馬旗雪片般飄入雲端娛悅天神。
風馬旗還有一項不易見到的功能,即遇有活佛尊者圓寂,家家戶戶須將房頂上的風馬旗置放傾斜,以示致哀。
細心的人不難發現,藏族人每每將自己或逝者的手閾、帽子、鬚髮或一團羊毛繫於風馬旗上,則是希冀能藉助其力牽引升騰,而使運氣增長、福星高隨。
常見的風馬旗的圖象中心大都為一匹驕健寶馬,馬背上馱著燃著火焰的寶貝,四角環刻著可以排除消極影響的四尊保護神,它們是象徵深刻圓滿的金翅鳥,象徵穿透力的龍,象徵警戒狀態的老虎和象徵勝利的獅子。一段經咒散置其間,圖與文相映成趣。
一塊風馬旗版雕刻完畢(以木質版居多,也有石刻版和金屬版)即分別印刷於白、黃、紅、綠、蘭等各色布面上,一面面風馬旗隨即誕生了。布的顏色在這裡是有明確的寓意的。即所謂西赤、東青、南黃、北綠的宇宙四方之說,更有生佳異滅的聚集之義。總之,就象高原雪域上的壇城、建築、繪畫、雕塑一樣,藏族喜歡把儘可能多的宗教概念容納進可視的形象載體中。
風馬旗的印製過程並不複雜,但卻是充滿宗教嚴肅感的,如所用的布、紙、油墨(前後藏地區喜用黑色油墨)必須潔淨,木版用過一次必須經過燻桑方可再用,工匠亦應於工作前焚香淨手頌經,並儘量選擇朝東南方向的房屋作工作間,否則就會減損風馬旗的神聖力。
縱觀西藏各地的風馬旗,儘管其主體形象近乎是符號般的相對不變,但其風格流派大致是可一望而知的。下面,讓我們對這種獨特的布印版畫藝術作一番巡賞。
拉薩地區的風馬旗,雕版和印刷大致集中於郊縣的幾家傳統作坊和幾大寺院,所以形制風格較為統一。雕版偏重嚴謹、規整與富麗,表現內容很寬泛,小至一字一馬一塔、一句咒語,大至描繪「天界神靈居處」,「如意寶樹供養圖」等,形象紛繁,線條細密,刀功考究,印刷時選布擇色一絲不苟。
初來拉薩的旅行者,一定會對橫貫於布達拉山與藥王山之間那一串串萬國旗般隨風飄舞招搖的風馬旗記憶猶新。從這裡的風馬旗上我們更多地感受到的是政治、宗教、經濟、文化中心區所特有的那股正統氣象,安土重遷的保守意識在很大程度上消弱了審美的常變性。
近年來,隨著商品潮的漸次湧人,拉薩的風馬旗也一改質樸的外觀,矯飾打扮起來,而旗面自身的文圖卻依舊是一版沿襲一版的老面孔。
當然,暇不掩玉,近年來,風行於市面的以經營為第一目的的所謂風馬旗,畢竟無法取代那些我們過目難忘的「天界圖」、「供養圖」、「千佛圖」等宏篇巨製。遺憾的是,在曾經產生這些精品佳作的拉薩地區,再見到這些作品的機會竟也是越來越稀罕了。令我們不得不經常在回憶中去體味拉薩風馬旗那規範而富麗的美了。
後藏地區(泛指日喀則地區所屬的廣闊地域)的風馬旗,在表現內容與形式手法上和拉薩近似。班禪大師的駐錫地扎什倫布寺及附近的納唐寺、夏魯寺均有極好的古版收藏,並仍在日復一日地印刷發放,以滿足廣大信眾需求。這樣致使不少古版的凸線都磨平了,只能印出一批批糊版風馬旗,十分可惜。相形之下,筆者十幾年前從扎寺請回的幾幅風馬旗該是很珍貴的藝術品了。
後藏地區能讓人動情並喚起人美感的風馬旗,我認為是那些遠離城鎮的鄉野間的作品。這些風馬旗的構成形式天然無拘,文字圖象多是隨形就勢,有意或無意地掙脫著規範。可飛臨天界的神駒寶馬在這裡變幻成了與農牧民生產生活息息相關的小馬、小驢,著實親切可愛;龍往往變成石上爬的四腳蛇之類;虎和獅子則更象是對家貓和豹貓的描摹;金翅鳥有時變成藏雞,有時又變成雄鷹。總之,這些普通而親切的形象使這種神秘性、功利性並重的供敬品反倒遠離了神靈天界而更貼近人間煙火了。後藏地區當屬嚴肅規範之作的風馬郵不少,但與拉薩風馬旗相比,藝匠們創作自由度似乎要多些,這一點,我們從幾件熟戲生唱的作品中便可獲得認同。同樣的寶馬,金翅鳥、龍、虎、獅的形象,卻被他們經營得更美,並注入了更多的活力。
有程式而又不程式化,應該是後藏地區風馬旗的一大特徵。
粗曠、自由、兼融、變異,這八個字可以概括藏北地區風馬旗的風格。我們知道佛教傳入之前,雪域先民們普遍信奉原始拜物教,至今在羌塘大地尚有廣泛影響的苯教即是一種。藏北草原東北部地區長期是連皇帝都管不著的三十九族天下,這裡險惡的自然環境孕育出一代代驍勇善戰、天地鬼神都不怕的格薩爾式的英雄,也孕盲著「格薩爾史詩」般的摧燦文化。這種文化,是由苯教、藏傳佛教和漢地文明多年間相蓄相融積澱而成的。反映在風馬旗藝術上則是我們熟識或陌生的藝術形象的有機共處。草原上馳騁的駿馬,被駕輕就熟地搬進了畫面,馬的形容氣質已沒有了前後藏風馬旗上那種非驢非馬的尷尬相,而是一派驕健軒昂。經咒和圖象更加擺脫了固定的格局,被隨心所欲地布置排印於畫芯內外。更為別開生面的是牛、羊、羚羊形象的登堂入室,當地藝匠們對這些在宗教殿堂中沒有地位寓意的生畜情有獨鍾,既擴展了人們的審美視野,也豐富了草原民俗學的內容。
木版在藏北地區是很珍貴的,無論從藏南河谷林區運來,還是從祖國內地運來,都須經過數千裡的艱難跋涉。所以當地藝匠往往就地取材在各種各樣的石頭上作文章,這便出現了我們熟悉的瑪尼石刻藝術。藏北草原的許多風馬旗便是直接由瑪尼石上拓印而來。這類作品,構成與圖象往往豐厚飽滿、大刀闊斧、不同凡響,可視為風馬旗藝術中的一枝奇秀。
紅山綠水的藏東地區被橫斷山、怒江、金沙江交叉分割成一塊塊地理氣候風俗文化都相對封閉的「小王國」。就瑪尼石和風馬旗藝術而論,藏東地區當屬一流。
就風馬旗而言,這裡既有鄰近川西重鎮德格印經院的文化優勢,又有取用不竭的原始森林做物質後盾,更重要的是有一支相對穩定的雕版隊伍。所以蔚為壯觀的藏東風馬旗陣容決非身臨其境者所能想像出的。還有一點須提及,儘管藏東各縣一般應屬富庶地區,但寺院的分布卻少於雪域腹地,正因為如此,廣大信眾便將一處處有來歷、有靈性的仁山智水精心著意地用風馬旗、瑪尼石裝點起來。在這裡瑪尼石、風馬旗是供奉的主體,信男善女頂禮膜拜的偶像。正因為這原由,藏東的藝匠們才可能世代連綿地全身心投入這項善業功德。我們也才有可能見到用數萬枚卵石鑿刻出的全本《大藏經》的壯舉。
藏東風馬旗不是拉薩那種五顏六色的小塊頭,而是以一塊或數塊雕版迴環往復地印於幾丈長的白布上,印色為赧紅和黑兩種,單純而強烈,日曬雨淋後更顯渾然。遠眺近觀,繪畫感與秩序美撲面盈懷。
如前所述,藏東地區許多令人嘆為觀止的文化現象,得以保存與延續,在很大程度上不能不說正是得益於封閉的外在環境。
但雪拉山、達馬拉山、左貢山上那數不勝數的風馬旗幡連同那些認識與不認識的身高馬大、膽大妄為的康巴漢子的形象,仍是時常縈繞於眼際與心際。
林芝地區,有著山高、水急、溝深、林密的自然環境,為洛巴族、門巴族、僜人與藏族雜居區,所以民俗風情與文化形態迥然於前後藏地區。通常意義的寺院廟宇在這裡並不多見,但神湖、神山、神石、神樹、神壇等原始崇拜物卻比比皆是。
工布地區風馬旗的形制與面貌和藏東地區大同小異,不同點只是將藏東的橫掛式風馬旗,一改為豎掛在一棵棵參天大木之上,遠遠望去恰似一片片凱旋般的幡海旗林,在雪峰翠谷的襯託下,非常別致壯觀。這景象恐怕對任何信仰的旅行者都是極具誘惑力的。
與西藏毗鄰的川、青、滇、甘諸省藏區的著名寺院都有珍貴的風馬旗版收藏。筆者在考察中得知,這些地方的風馬旗版往往是一身兼二用,即據信仰者的要求,可以一塊式一套風馬旗木版(如佛傳故事「孜巴古唐」連續九塊版)印於各色布面上作風馬旗張掛;也可分印在白布面上當唐卡畫稿用,稍做膠粉底後,即可敷彩施金。所以,青康藏區的風馬旗往往面積都較西藏各地要大些,刻工亦更精細嫡熟,只是有些作品從純版畫的觀點來欣賞尚不夠完滿。
關於風馬旗的源初,西藏宗教界、學術界雖各有搜藏掌故,但公元十二世紀初許多噶舉派寺院為高揚廣布其教義而懸掛風馬旗,是各家各派都首肯的。由於宗教信仰與民族習俗使然,藏族藝人的作品(不論創作與臨摹)一般不具年辰與作者名姓,因為在他們看來,重要的意義在於供奉,在於一生朝聖徵途的跋涉過程,在於自身精神上對於偶像與目標的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