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多年前,汨羅江畔,一個孤高的貴族曾在這裡佇立良久。他一身風塵,卻自帶蕙草幽蘭的芬芳。
無言的江水,映照了他驚世的才華和滿腔的困惑。除此之外,天地間靜寂得再聽不見一聲同類的迴響。
不知在無人的江風草澤邊,他已踱步過多少回,掙扎過多少回。那年五月初五,屈原,還是選擇了告別這個濁世,沉入一江水。
在他身後,有一篇《漁父》流傳於世。
據說被放逐的屈原獨步江畔,遇一漁父。漁父見他形容枯槁很是詫異,問到:「為何你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漁父說:「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骯髒迷醉,為何你要潔身自好、自命清高?」
屈原說:「剛洗過頭必要彈彈帽子,剛沐浴完必要抖抖衣裳,怎能以清白之身蒙受世俗之塵?」
漁父莞爾一笑,搖槳離去,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江水搖櫓邊,兩種人生態度赫然對峙。最終,沉沒的是獨守清白的堅貞傲骨,漂流下去的是與世推移的圓融通達。
孰高孰低?我回答不出。
千年以來,屈原和漁父拋出的人生命題,被身處相似境遇的人們反覆叩問。是不為瓦全的執著,還是難得糊塗的自洽?
世事皆有正確答案,唯有回到人生態度上,沒有誰可以評判他人的選擇。
因此,世人既緬懷屈原的清高,又讚嘆漁父的處世。沒有幾個人想成為聖人、偉人,但人人都想過好這一世。
屈原般的堅貞孤傲,讓一個人名垂千古;漁父般的與世推移,卻是人類生生不息的根源。
所以,逝去的天才終究只是拿來憑弔,漁父的智慧卻久久發人深省。
許多人說,屈原和漁父是儒家入世思想和道家出世思想的兩種代表。我認為,入世和出世並非截然對立。
屈原雖卻執迷入世的理想,卻潛藏出世的性情;漁父雖懷抱出世的心態,卻有著入世的手段。
正因為這樣的兩面性,才有了千年爭議:可愛的人格伴隨著致命的弱點,豁達的心胸充斥著一絲油滑。
於是,生不逢時的理想主義塌陷於性情的軟肋,而在一片汙穢的超然處世中,夾雜了隨波逐流和事不關己。
或許我們都曾是追求理想的屈原,在人生這葉飄搖的扁舟上,執拗地對抗著風浪,直至成為明哲保身的漁父。不再為了心中的正義堅持,只願隨小舟漂流過完這一生。這樣的成長,不知是悲是喜。
我只希望,看似自洽的漁父,不會成為大多數人自我放逐的偽裝。漁父的靈魂,在於生命的柔軟與張力,而非連同生命與靈魂也一起扼殺。
其實這世上有許多的漁父,進可濁,在世俗之中推波助瀾;退可隱,闢一方安靜角落逕自棲居。要避免這世間的更多麻煩,畢竟容易。只是不知在所謂的「出世」背後,是否也有一顆恬然的心。
而屈原,仍然是千古一人。
歷史一次又一次地重現著這種選擇:當理想與現實夾道相逢,太多的人,還是放棄了追隨內心的腳步。這便是,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難以兩全的人世間。
但是,一個只有漁父而沒有屈原的世界,是不可想像的。我們缺少的,將是一種青春與生命的迴響。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屈原之前,中國文化史上只有《詩經》而不見詩人。屈原之後,歷史長河中開始留下一個個閃光的名字與個體的聲音。
後世皆知:他屬於文學,不屬於政壇。
屈原自己卻不知道,不知道他存在於那個時代的意義並非救國救民,而是以生命為範本,開啟一個詩的篇章,留下一種永久的、熠熠閃耀的精神人格。
這種留存,正是通過他絕望的仕途與失意的人生,才得以實現。
沒有低落的人生,也就沒有高尚的詩歌和文學。這是一種打破時空阻隔的美的力量,恆久不息地蕩滌人心。
因此,兩千多年後,我們依然緬懷他——詩人屈原。
世人想像漁父那樣順水推舟毫不費力地活著,但當理想的光芒,哪怕以悲壯的形式短暫閃過,人們還是為之震懾。我們可以取笑它,卻不能漠視它。
因為,理想,在任何時代都是那樣稀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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