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前回書表,龍虎山的張天師(官稱:正一真人)自元代成為皇帝敕封「掌天下道教事」的道教教主,而他麾下的各階贊教、法官,則相當於家臣,一如羅馬教宗的「樞機主教」。婁近垣作為御前法官,是其中的最高品級,他曾親受五十二代天師的臨終囑託,進京侍君,也便是「駐京代表」。因此,婁真人借著四爺對道教熱情高漲,趁熱打鐵,解決了上清宮提點、提舉印信札付等一系列康熙朝未能解決的歷史遺留問題。
在大光明殿、大上清宮這些工程之外,還有一事一直讓婁真人頗為牽掛,那就是為張天師在北京另建一座與他一品頂戴相匹配的「真人府」(京城百姓呼之為「天師府」),以供來京朝覲時居住。
「朝覲」之禮起自周代,它一方面體現了君臣之義,一方面又是維持政治、經濟秩序的一種儀式化手段,按《禮記•樂記》:「朝覲,然後諸侯知所以。」在明代,與各地皇室藩王同樣享有定期朝覲等級的,便是儒、道二教的世襲教主:山東曲阜孔家的衍聖公與江西廣信府龍虎山的張天師。明初太祖對衍聖公與正一真人優渥尤佳,賜二品爵秩。入清後在前代基礎上進一步優渥衍聖公與正一真人,增加其爵秩,均承襲一品,並規定凡承襲(上一代去世,下一代繼承)、新君即位、皇帝萬壽等大典時需入京朝覲。
隨著入京朝覲制度的確定,歷代天師都在北京留下了奇聞異事,其中最為史詩者,莫過於張天師勸祭文天祥的傳說。元代至元十九年(1282),南宋宰相文天祥在囚禁三年後英勇就義。大都城隨即陰霾遮日,白日需秉燭而行,城內陷入混亂。大汗忽必烈十分惶恐,趕快請來入覲的張天師諮詢。天師默通玄機,且深明大義,他言明忽必烈,文天祥忠心義膽,胸懷正氣,此異象乃生是枉殺忠烈,為天地所不容,若想平息此怨,當親自為文丞相追奠祭祀。忽必烈聽從天師建言,追贈文天祥為「金紫光祿大夫、太保、中書平章政事」等元朝最高官職,併到刑場設壇祭奠。不料標有元制官稱的神主剛一供設,就被一股旋風卷到空中。天師言明,宋臣怎可以元秩封贈?此乃忠臣不事二主之理。由此,忽必烈便趕忙將神主換寫成文天祥在宋朝的原官職「右丞相、少保、信國公,」並親行奠酒,天色這才轉晴。從此,就將曾經囚禁文信國公的寓所改建為祠堂,遣官春秋致祭。天師也因神通玄妙,且勇於為忠烈平反諫言,贏得了大都百姓的愛戴。
圖/位於北京東城府學胡同的文丞相祠曾是囚禁文信國公的囚牢(來源網絡)
轉眼到了大明嘉靖朝,少年天師入京朝覲,金花聖母因與天師家舊有恩怨,在進京路上沿途布置重重妖仙設阻。然而,少天師道法高深,沿大運河一路降妖除魔,最終在通縣張家灣的裡二泗登岸,降伏了埋守在岸邊的白狐精。金花聖母一怒出宮,將天師擒拿囚在水府。這時,老祖天師張道陵請出女媧娘娘,又奏請玉皇上帝降下敕旨,方才與金花娘娘講和。之後,天師入京面聖,因降妖除魔、護國佑民受到嘉靖皇帝褒獎,令其承襲祖上封號「正一真人」。而張家灣的裡二泗則作為金花聖母的道場,得到嘉靖皇帝的敕賜,修造起了宏偉的「護國寧漕佑民觀」,並成為天師入京的行轅,專由朝廷派正一清微派道士住持焚修。
圖/裡二泗佑民觀為金花聖母道場,又為天師府行宮,是天師入京朝覲時的行轅。(來源網絡)
天師進京後,先後又收伏了金魚池的蠍子精、永定門外沙子口的蝎虎精、西直門外蓮花庵的蜈蚣精等五毒,並傳下端午節用天師符、艾葉、雄黃,驅除五毒蛇蟲的方法。後來毒蟲們躲避在正陽門外石橋下,只等天師出入京師路過時報復,由此留下了「天師不走正陽門」的典故。張天師在北京的各種傳說後來被搜集改編為傳奇《混元盒》,並最終被搬上了清宮大戲的舞臺,改名為《闡道除邪》,作為五月端午的應節戲,在宮中上演。
作為張天師來京朝覲寓所,北京的天師府始建於元代,至清代曾先後三易其址。元代天師府位於今阜城門內,也就是明代朝天宮的東北側。按《春明夢餘錄》卷六十六載:「朝天宮在皇城西北,元之天師府也。」這裡所說的朝天宮,是宣德八年(1433),明宣宗皇帝利用元天師府舊址,依南京朝天宮規制而建成的舉行國家、皇室大型齋醮科儀的巨型道觀,其位置在今白塔寺西北,佔地約6萬8千平米,是當時北京道觀之首。(下圖中黃色朝天宮區域)圖/明代阜成門——西四牌樓地區部分寺廟示意圖:黃色為朝天宮;白色為朝天宮通往阜成門內大街的神道:藍色為天師府;棕色為白塔寺(妙應寺),綠色為歷代帝王廟;粉色為廣濟寺。圖/規模宏敞的南京朝天宮是北京朝天宮的母版(清末重修)(來源網絡)在修建朝天宮的同時,新的天師府被改建於朝天宮的東北側(上圖中朝天宮東北藍色區域),至正統元年才完工。《漢天師世家》卷四載:「四十五代天師,諱懋丞……英宗睿皇帝即位,正統改元,入賀,敕建天師府於朝天宮內東北隅,此先帝之命,至是落成。遣禮官迎入府居之,給以餼廩,命修升真大齋於本宮。」《長安客話》卷二記:「朝天宮內有天師府,張真人所居停者。真人來朝,奉敕建醮,此則其醮壇也。」天啟六年(1626)朝天宮發生大火,所有建築化為灰燼,僅有天師府倖免於難,入清後此府也已廢棄,被當地人訛稱為獅子府。按《日下舊聞考》卷五十二云:「宮後向存舊殿三重,土人呼為獅子府,蓋即元天師府也,今皆廢。」其當下位置,即西城區平安裡西大街翠花街與獅子西巷之間的官園公寓一帶。拆遷工程前,該處某院牆上曾鑲嵌有「麒麟閣」石匾一塊,即天師府舊物。(下圖)
圖/麒麟閣石匾,位於原朝天宮東廊下胡同某民居後牆,為天師府舊物,收入《北京名匾》順治十二年(1655),五十三代天師張洪任進京朝覲,順治帝令工部於正陽門外靈佑宮處察地覓宅居之。靈佑宮是當時京城中較為興盛的宮觀,《萬曆續道藏》編成後,經版即存於此宮中。同年王常月由華山來遊北京,也寓居在靈佑宮,才有的白雲傳戒的後話。此後,康熙四十六年(1707),五十四代天師入京朝覲,正式在靈佑宮一側獲賜了府邸。雍正五年,五十五代天師張錫麟本應按例入京朝覲,結果至杭州不幸因病羽化,這也就有了前回書所說,婁近垣受遺囑入京之事。不難推測,如果當時五十五代天師順利抵京,也應是與婁近垣一同入住前門外靈佑宮一側的府邸。
按雍正皇帝在《敕賜重建真人府碑記》裡所言,正陽門外顯佑宮的天師府「年久傾頹,屋宇狹隘。欽命易地於地安門外。」 其實,按照清代京師的格局,正陽門外的「外城」區域是漢人平民及外來進京人員的居所(故而會館林立)。滿、漢八旗、及高品秩漢大臣,則大都居住在「內城」(衍聖公府即位於西單)。四爺之所以恩準另建天師府,也確實是因為其與天師高貴的身份不相匹配。新址的天師府坐落地安門外帽兒胡同口內,它西接龍脈後門橋,與正一清微派道觀火神廟相望,東與前朝永樂帝敕建的宏偉的顯佑宮相鄰(張天師進京,除朝覲皇帝外,多會升壇主持大型齋醮,故而自元代以來,宮、府相鄰,以為便宜之計)。
天師府的新址是京師最好的地段,它不但坐擁什剎海的湖景,鼓樓前的美食,還與眾多的王公貴胄為鄰,距離大內也只是幾步之遙。陳昇「走在地安門外,沒有人不動真情」的歌詞,唱的就是這裡。
圖/清代鼓樓地區部分寺廟示意圖:粉色為顯佑宮;黃色為天師府;棕色為火神廟;綠色為廣福觀。據雍正御碑的記載,院落「東西廣一十三丈五尺」(約45米),「南北二十四丈零」(約80米),在乾隆十五年的《京城全圖》中,我們能清晰地看到「真人府」(即天師府)的規制。
圖/左圖:《乾隆京城全圖》所見的天師府(真人府) 右圖:江西龍虎山天師府平面圖 橘色框內為儀門—大堂區域復原(CHCC 項目資源)按照《乾隆京城全圖》所示:
4.儀門內有大堂三間,這裡是天師跪接聖旨、接受臣僚參謁、發布教令的公堂。5.大堂之後有一隨牆內院門,這是分割公堂與私第的重要閾限。6.私第後堂五間,這裡是天師以私人身份會見京內王公、友人、道侶的場合,東側的梢間則是天師的臥寢。8.西區是御前值季法官們的寮舍,共有面闊五間的五排,即是,東南角的一間闢門,以供法官及其他人員隨時出入。9.府邸的最北側,橫誇東西兩區,有後罩房15間,這應是廚房、庫房、檔房及僕役的居所。圖/江西龍虎山嗣漢天師府「頭門」,高懸「嗣漢天師府」匾額。(CHCC 項目資源)圖/江西龍虎山嗣漢天師府「私第門」,用來分割公府與私第。(CHCC 項目資源)如此的府邸布局,在京內不是孤例,一方面與西單位於太僕寺街的衍聖公府規制幾乎一致(衍聖公府房舍五進,分別為大門三間,儀門三間,前堂三間,後堂五間,又後罩房十二間。參見《北京西城文物史跡》下冊),另一方面則是龍虎山上清鎮「大真人府」本府的微縮翻版:他們同樣擁有兩重大門的規制,以私第門為界限,前為公堂(江西本府為大堂與二堂共同構成的工字廳),後為私第(江西本府以三省堂為主,共有三進,以江南天井相連)。以此觀之,帽兒胡同新建的天師府與太僕寺街的衍聖公府皆是其在其本府固有布局上,保持了一定的規制,縮建而成。
圖/江西龍虎山嗣漢天師府私第內廳,是天師單獨會見親友的廳堂。(CHCC 項目資源)圖/袁世凱所贈「道契崆峒」匾(CHCC 項目資源)天師府的營建始自雍正九年的春天,與大上清宮的重修工程同步,歷時四年,到十二年的冬天才竣工。然而,直到乾隆七年(1742),新建的京師天師府才迎來了他的主人的初次,也是唯一一次入住:年少的五十六代天師張遇隆在這一年正式承襲「正一真人」的封號,奉旨入京朝覲。然而,他並沒有坐享此府太久,就在這次朝覲之後的第二個月,乾隆皇帝的態度突然180度轉彎,開始對道教進行了近乎壓迫的排斥,他依鴻臚寺卿梅瑴成所言:「道流卑賤,不宜濫廁朝班」,規定嗣後正一真人不許與朝臣一同參加朝會(往往是朝覲中最重要的儀典)。同年,他又命天壇神樂的樂舞生道士全部剃髮還俗,稍後又將神樂觀改為神樂署。乾隆十二年(1748),他再依梅瑴成奏請,「改正一真人品級由一品降至五品。」如此,天師府也難以留存,乾隆十三年(1748),因外國貢使過多而招待館舍不足,奏準「將天師府充設貢使館舍。」(《大清會典事例》卷五百十四)乾隆二十一年(1755),又改為步軍統領衙門(九門提督衙門)(《大清會典事例》卷八百七十)直至民國初年。有趣的是,乾隆三十一年(1766),五十七代天師張存義襲爵入覲,時值京師大旱,他奉旨祈雨靈應有功。乾隆可能後悔了,他發出上諭:「(正一真人)舊例一品班序未免太優,遽降五品又未免過於貶損。且其法官婁近垣現系四品,而伊品秩轉卑,亦覺未協,今正一真人既來朝進京,著加恩視三品秩,永為例。」天師的品秩定為三品,但原有的府邸已被收繳,故此後天師進京朝覲皆所被安排在西安門內婁近垣住持的大光明殿駐蹕。按《榆巢雜識》上卷載「西華門內光明殿,為張真人入覲時棲止所」。不幸的是,光緒二十六年(1900)大光明殿連同五千多卷的道藏經版全部為八國聯軍所焚毀,天師進京又沒了住所。圖/位於西安門內的大光明殿由明朝嘉靖皇帝創建素有小天壇之稱,1900年被八國聯軍焚毀(來源網絡)近代張天師曾兩次人京覲見,都駐蹕於地安門外的火神廟(與原真人府隔街相望)。一次是清光緒年間,朝廷為「息災弭亂,永延清祚」,請六十二代天師張元旭進京,住持由「三宮」聯合祈建的中元法會;還有一次是民國五年(1916),袁世凱登基稱帝,請六十二代天師張天師在新華宮建醮設壇。(常人春《清代火神廟的中元法會》)
圖/位於地安門外後門橋西北角的火德真君廟曾為天師入京駐蹕之所(來源網絡)張天師,作為封建帝王的神權代理人,確實為道教帶來了崇高的尊榮和資源,在道教徒中有著神聖崇高地位,但在這榮耀之下,也醞釀了深重的危機:一旦帝制垮塌,仰給於它的正一道教必將難以適應新的社會形態而陷入生存危機。民國時期,一些道觀的山門就曾被貼上「天師已經取消,道教不能存在」的標語,這一針見血地反映出經過了數百年的「帝制化」的道教在人民大眾的心目中早已與帝國—皇帝融為一體,所以當皇帝不再,天師的封爵自然失效,那麼道教按理也就該被廢黜。這對於本應超越政體、血緣與民族的界限,專務【濟世度人】的宗教而言,是值得深思與反省的。北京的天師府歷經元、明、清三代,伴隨著「天師」這一封號的興、衰、榮、辱而興造、湮圮。然而當下除了「麒麟閣」石匾之外,其建築、器物均已蕩然無存,這番滄海桑田的境遇,反映的是三個帝國對待道教態度的衍變,也是中國封建帝制時代政教關係的沉默而有力的體現。我們是一群工作在文化遺產保護領域第一線的青年,跟您分享實踐思考、學術成果、思想碰撞,以及深入遺產地帶來的好吃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