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年前,晚清動蕩時局中,四個志同道合的年輕人成立了一個金石篆刻社團——西泠印社。此後幾代文人大家,於此社匯聚,成就了一段「天下第一名社」的傳奇。
這不是一段亡國文人自比屈原,「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悲壯史,而是一個關於「人」與君子的故事。
在動輒縮進「內卷」「打工人」話語場、以「喪」自嘲自衛的當下,這個高揚青年志氣、追求藝術與美的故事,在眾多的海內外紀錄片中卓然而立,是我們選擇它作為開年第一篇推送的原因。
2021,你好!
出品|Figure人物
「西泠印社我來了,吳山居和小三爺你們在哪呢?」
2020年11月,一位來杭州西湖遊玩的姑娘在朋友圈寫下這樣一句話。「小三爺」是小說《盜墓筆記》主角吳邪的別名,「吳山居」是他家祖傳的古董店,作者將之安排在西泠印社旁邊——這個蜚聲海內外的民間社團之最,「天下第一名社」因為南派三叔的一筆,蹭到了頂流IP的一點熱度,儘管不少人會將生僻的「泠(líng)」字認作「冷」。
不可否認,金石篆刻對於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實在過於「高冷」,但「西泠印社」那段又熱血又波瀾的歷史,卻絲毫不弱於小說的精彩。紀錄片《西泠印社》的上線,恰好將這個另類文人故事以影像語言如實再現。
全片共分為六個章節,主題分別是《君子》、《大師》、《師父》、《衣冠》、《兄弟》、《刀法》,每個章節都以人的真實故事和經歷切入,講述了始自清末的百多年中,一群人如何以篆刻藝術為媒、共同建起了一座傳統文化的高峰。
在講述中國傳統文化這個層面上,它沒有絲毫向「國粹」「民粹」諂媚的味道,而是表現出了中國導演應有的真誠與克制:用心講故事而不流於倫理說教;探尋真正的文人士大夫精神,但並不將其推向悲壯的神壇;嘗試新的表現形式且不流於炫技。
這部紀錄片更是從「人」的層面回答了:百年激蕩,一座令海內外仰止的文化名社因何能夠傳承不斷。
可惜的是,受限於題材的小眾,系列播完後雖然在豆瓣上得到了8.7的高分,但看過的人只有250個;B站的彈幕幾乎沒有。
亂世四君子
「我希望把我了解到的西泠印社、它的人文內涵,跟現在的年輕人做一個分享。」
視頻訪談中,面對鏡頭的許繼鋒戴著細黑框眼鏡,光頭,語氣不疾不徐,姿態放鬆——他是紀錄片《西泠印社》的總導演。
拍西泠印社並不簡單,這是一段過於冷門又傳奇的歷史。要回答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何為西泠印社?
1904年,晚清將亡,時局動蕩。四個二十多歲、醉心於金石篆刻的年輕人決定不顧外界紛擾,為熱愛而捐出家財,成立一個「保存金石,研究印學,兼及書畫」的印社,據點就設在杭州西湖孤山之上,取名西泠——他們後來被稱為西泠四君子:丁仁、吳隱、王福庵、葉為銘。
這是西泠印社的歷史開端,但不是傳奇的全部。
紀錄片《西泠印社》給出的答案是:這是一群人的相遇,是君子之風的相守——片子第一集就以《君子》為名。
西泠印社成立十年未曾設立社長一職,四君子都無心於此。直至1913年,四人力邀當時傳奇、晚清民國時期藝術大師吳昌碩,成為西泠印社首任社長。「石鼓篆書第一人」、「文人畫最後的高峰」的名望之下,西泠印社吸引了海內外文人學者的目光,得以愈發壯大。
吳昌碩之後,西泠印社的歷任社長要麼德高望重、要麼地位特殊:第二任社長是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曾在孤山上設立全國文物保護會浙江分會,以保護西泠印社;第三任社長張宗祥是浙江圖書館館長、浙江省第一屆人大代表,抗戰勝利百廢待興時第一個提議恢復印社……若非當世大師,寧可社長空懸——百多年間,社員亦不到400人,且多為名家。
君子一諾千金。
抗戰爆發之後,印社中人皆匆匆舉家遷往上海避難。臨走之前,印社被託付給了一位名叫葉六九的朋友。葉六九一守就是8年,最艱難的時候他把牌匾摘下,把藏品都埋入地下,帶著全家一步也沒離開過孤山。直到抗戰勝利,他把一個幾乎毫髮未傷的印社還了回去。
幾年之後,丁隱去世,臨終前有兩個願望,一個是西泠印社不改名,另一個就是照顧好葉六九後人的生活。
西泠印社就這樣在一代代人的努力、一個個君子的承諾和堅守中留存下來,逐漸成為金石領域的聖山。
跨越時空的凝望
與許繼鋒導演的另一部關於西泠印社的紀錄片《孤山路31號》相比,《西泠印社》中的闡釋更具體、更真誠,更關注「人」本身。如許繼鋒自己所說,在拍攝過程中有意克制了對表現手法的追求,老老實實講故事。
這也是創作團隊更有勇氣的表現:在拍攝這樣一個冷門的題材時,不故作高冷、不裝腔作勢,把自己放在更接近市場和觀眾的位置,接受非專業、普通視角的凝視和評價。
紀錄片團隊走訪對話了大量西泠印社現今成員和當年早期成員的後人。前者講述自己對西泠的嚮往和歸屬,後者則回憶當年前輩們的言行家風,試圖從更多角度展示西泠印社中人的性格特點。
他們運用了一種獨特的表現形式:把當年的影像在一個密閉空間中放大,讓如今的後人走入其中,仿佛是一種跨越時空的凝望和對話。
在敘事上,團隊努力把目光放在時間空間的更遠處,想要表現出草蛇灰線、伏脈千裡的歷史感。
創社四君子家學淵源:丁仁出身世家,吳隱是春秋時期吳國公子季札的第八十八世孫;王福庵是書聖王羲之的後人。幾人皆仰慕先祖遺風,翩翩君子。
印社成立第十年,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任教的李息加入,成為早期成員。李息,又名李叔同,後來剃度出家成為弘一法師,在每日經過的孤山牆壁上鑿了個洞,把自己的93枚印章放進去,全部捐給了西泠印社。
收藏家、銀行家葛昌楹比李叔同晚幾年加入印社。 他收藏了許多名貴印譜,但是自己並不刻印。有人質疑他不刻印怎麼能入西泠印社?於是吳隱和丁仁特意請吳昌碩親手為他刻了一方印:西泠印社中人。肯定了他的身份,也給了年輕人莫大的榮耀。
後來,這方印成為一種更公開的身份象徵,出現在每一個社員的入社證書上。
張大千和方介堪半個世紀的友誼也起於西泠,二人造就了張畫方印、金石書畫雙絕的傳奇。
除了正式成員,慕名而來拜師學藝者也眾多,幾位大師都弟子云集。其中,王福庵的第一個學生頓立夫,原本是王福庵的黃包車夫,為人勤奮好學,每日撿王福庵寫完字的廢紙來練,被王福庵發現之後破例收為弟子,一直帶在身邊。
1949年,王福庵受周恩來之邀赴京主持開國大印的鑄刻,但彼時他身體原因無法遠行,於是推薦了弟子頓立夫入京,參與開國大事。
此所謂君子之道不遠人。
1942年弘一法師病逝,臨終前寫有偈語曰: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裡;問餘何適,廓而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天下第一名社
西泠印社之所以成為「天下第一名社」,很大程度上源於其在海外尤其是東亞文化圈影響深遠。這也是紀錄片《西泠印社》重點著墨的部分。
甲午戰爭之前,日本著名書法家日下部鳴鶴來到浙江尋求王羲之的書法墨寶,與吳昌碩結交為友,吳昌碩為其刻過許多方印章,他的書法也深受吳昌碩影響。
日下部鳴鶴回到日本後,創立書道鳴鶴流,以吳昌碩為源泉。100多年後的今年,鳴鶴流弟子們依然秉持著:不學習吳昌碩的篆書,就無法成為真正的文字學家。1989年,日本鳴鶴流的傳人來到西泠印社,立下了一塊「吳昌碩日下部鳴鶴結交百年紀念銘志」碑。
日下部鳴鶴有一個學生叫河井仙郎,在老師的引薦下來到中國,加入西泠印社並拜吳昌碩為師,最終成為日本近代篆刻藝術的發起人。而河井仙郎的弟子們一直佔據著日本書道屆的領袖地位,也一直是吳昌碩的研究者和推廣者。
河井仙郎的學生小林鬥龕在1981年成為西泠印社的名譽社員。2003年,小林鬥龕把那枚遺失了的吳昌碩「西泠印社中人」印章送還——這是他花高價拍賣得來,百年社慶之際物歸原處。
真心熱愛以及感激和崇敬面前,錢財不值得吝惜。
1992年,法國人龍樂衡第一次登上孤山,1998年拜入西泠印社劉江門下。他是蘇州大學的客座教授,在法國完成了崑曲《十五貫》的法文翻譯。彈琴,習書法篆刻,穿長衫,生活得像個中國古代知識分子。
日本北海道書畫領軍人物大門玉泉來到嚮往已久的孤山後說:「在這裡,我覺得我看到了起點,看到了源頭。」
正如2012年西泠印社第七任社長饒宗頤拜謁孤山時題下的那幅字:播芳六合。意在西泠印社播撒文化之芳香於宇宙六合,無遠弗屆。
正如導演在創作手記中說:孤山不孤,君子有鄰。
從故宮博物院到敦煌莫高窟再到西泠印社,傳統文化正在當代社會生活和語境下,試圖探尋出更廣闊的空間和更多的可能,我們應當為此歡欣鼓舞。兼容並包,求新求變,這是傳統文化生生不息的內核。
它們從不應被捧上神壇,被高山仰止或慨然棄之。它們就是當下的生活,就是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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