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曾經一直牽繫著清軍的夢境。
站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不管是誰,都會越來越深地感受到馬背上的民族、馬背上的軍隊為什麼對弓箭有著那種永恆的吸引力。不僅如此,還會自覺不自覺地沉溺於從未有過的對箭文化的揣想冥思之中。
這不難理解。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存方式,滿人依賴狩獵得以生生不息,與弓箭有著解不開的情緣。對弓箭崇拜之至的清軍,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獨樹一幟,盡領風騷。弓箭是清軍的魂、清軍的根、清軍心中的圖騰和奪取天下的利器。難以想像,在那完全靠馬匹作為機動工具的年代,如果沒有弓箭,清軍能越過長城,馳騁中原嗎?
不過,遙想當年,天地有大悲而不言。
1840年,那個令國人刻骨銘心又對後世有著重要影響的年份。為了維護傾銷鴉片而得來的暴利,英軍不遠萬裡,來到中國。那時,這些黃毛士兵已經熟練地操作起前裝燧發滑膛槍了,而清軍呢,只有一半的士兵使用火器,另一半仍然手執弓箭。
讀到這段歷史,我經常託著腮坐在燈下苦想,並發出這樣的叩問:為什麼不是全部使用火器?是大清國沒有這個財力來製造嗎?翻閱了有關資料,我才敢肯定地回答:否也!史籍有載:在這場戰爭爆發之前20年,即道光登基的1820年,大清帝國的總產出,用現在的專業名詞應該叫GDP,還佔世界總份額的32.9%,超過西歐的英、法、德、意、奧、比、荷、瑞士、瑞典、挪威、丹麥、芬蘭等核心12國總產出的12%,更遙遙領先於只佔世界總份額1.8%的美國和3%的日本。
那又是為什麼呢?原來,清軍不願意放棄自己的看家本領和奪取天下的法寶——弓箭。
清軍入關前素以騎射見長,善用馬隊在無火炮掩護下進行寬大正面的高速衝擊。這套戰術體系可以在野外攻防作戰中,十分方便地大量使用騎兵、鳥槍兵和大刀隊,對鎮壓「揭竿而起」的國內農民起義軍相當有效,但與武器裝備和戰術水平已從冷兵器文化中脫胎出來的英軍作戰時,其弱點或者說是短板就顯得有些致命了。
弓箭是偉大的,因為它使披堅執銳的士兵所向披靡;草原是偉大的,因為它以包容的胸懷養育了一支支悍勇的軍隊;遊牧人的性情是偉大的,因為他們的秉性與農耕文明形成了極強的互補。但是,所有的偉大,都不能成為子孫後代不思進取的老本,否則這種偉大就很有可能成為悲劇的開始。
公元14世紀,隨著黑火藥應用於歐洲戰爭,在人類軍事史上出現了一個新的奇蹟。將硝酸鉀、硫黃和木炭的混合物裝在密閉容器內,利用點燃後產生急劇膨脹燃燒氣體的爆炸力,使兵器和兵器系統具備了比以往任何兵器大得多的殺傷力。世界近代第一次軍事革命發生在16至17世紀的歐洲,滑膛槍炮取代了弓箭刀劍,宣告了熱兵器時代的到來。這是冷、熱兵器的分水嶺,戰爭武器的革命性變化也是從這裡開始的。
此時,祖先以武力徵服了中原的大清帝王們仍相信:弓箭和腰刀才是武力之本,朝野上下還為清軍的弓箭沾沾自喜,跌進了自我欣慰的虛假光環之中,同時正津津樂道於八股文章和漢學考據。清軍裡的那些兵痞兼政客們,正把權力當作美酒瘋狂地啜飲,在一片後庭花與淫歌之中謔浪笑遨。看來,體制的弓箭比兵器的弓箭更可怕,它才是清軍不思進取,被動挨打的真正源頭之一。無論曾經多麼強大的軍隊,也難於抵禦這種落後腐朽體制的侵蝕。
對過去成功經驗和勝利「法寶」執拗般的堅信,最終抵擋不住歲月的磨礪。歷史的經緯裡,常常縫合著這樣神秘的絲線。
19世紀下半葉,清軍放下了心愛的弓箭。不過,這完全是無奈的、被迫的,因為鴉片戰爭中已吃盡了死抱弓箭的苦頭。當年成於弓箭,而今毀在弓箭,辯證法就是這樣無情。
清軍從依靠弓箭起家,到很不情願地換上槍枝與火炮,絕對不是一堆偶然的事件堆積,其背後有著思想、理念、習慣的因素,也顯然隱藏著某種規律性的東西。
這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從深層次上講,一個從來沒有民生意識而只有「家天下」觀念的統治集團,是絕對不會答應自己拉起的隊伍摒棄過時的強項;一個一向以維護王權且唯上不唯下的軍隊,是很不習慣將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作為革新的動力。只對上、對個別掌握自己升遷的權勢負責,而無須對下、對民族國家負責的人所帶領的軍隊,一旦打起仗來,結果如何不難想見。
歲月乃人類自行劃定的假想的刻痕。當時間揭下了貼在自然形態上的近160個春夏秋冬的標籤時,我把當年那些摧心扼腕、痛斷肝腸的事兒抖摟出來,我不知道這些文字會不會驚動曾手執弓箭但被英軍作為活靶子的長眠於地下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