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五十回,眾人出了蘆雪庵,至夾道東門外,環顧四周如粉妝銀砌,衣著鳧靨裘的寶琴站在山坡上,身後丫鬟抱著一瓶紅梅,此時寶玉從寶琴背後轉出,披一件大紅猩氈——私以為,寶琴雖被賈母盛讚,在此處不過是一個陪筆。意象上,她是妙玉的「替身」。
山坡上的二人,其實是櫳翠庵中的二人。
前八十回中妙玉出場並不多,與寶玉有關聯者也只寥寥三處,一處明筆,兩處暗筆。
明筆在第四十一回「 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中,妙玉拉黛釵二人喝體己茶,寶玉暗中隨去,兩人有面對面的對話;
暗筆一處在第五十回蘆雪庵聯詩後,被眾人罰去「乞梅」,只見紅梅而不見寶玉與妙玉在庵中情景(原著中沒有描寫寶玉如何乞梅的過程);另一處是第六十三回寶玉回妙玉賀貼,這一次,兩人連面都未見。
脂硯齋常在箋注中勸讀者們做「巨眼英雄」,要識破曹公寫法中所隱藏的輕重。筆墨少,未見得用意輕——
寫出的寶琴令人誇讚,與寶玉站在看得見的山坡上,有一瓶梅花做襯;未寫出的妙玉無人可見,與寶玉站在櫳翠庵裡,有整個琉璃世界紅梅白雪做襯,誰主誰輔,一目了然。
寶玉和妙玉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愫?自妙玉拿自己用過的綠玉鬥給寶玉用,眾評家便開始議論紛紜。
想起來,的確有個細節耐人尋味,寶玉討梅花之前,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卻站出來攔住,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這樣看來,當日所謂沾光,倒不知是寶玉沾了黛釵之光、還是黛釵沾了寶玉之光。
妙玉心中,或許多少對寶玉有幾分小女兒情愫,但寶玉心中——我相信對妙玉是無俗情的(不然黛玉也不能毫無芥蒂讓他獨去)。
若你崇拜一個人,是不敢對她有「愛」的,那才是真的「非分」。
所以他不用她的綠玉鬥,卻用一隻不落俗的竹根海;所以他不僅能討來自己的一枝梅花,還能讓妙玉看在他的面子上送每人一枝梅花。
寶玉對妙玉,是極度的認同和尊重。
第六十三回,寶玉生日那日收到妙玉的賀貼:「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見後「直跳了起來」,當下提筆欲回,竟又不知回什麼才好,急得忙要跑去問黛玉——見什麼達官顯貴、做什麼經濟學問也沒見他這樣緊張過。
也是寶玉之幸,未及找到黛玉,倒遇見了深懂妙玉的故人邢岫煙,邢聽了事由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道理」
——這並非邢岫煙對妙玉的評價,而是作者借其口說出的世人對妙玉的評價。
而寶玉並非「世人」,他當即回說:「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
邢岫煙聽了寶玉的話,將他打量良久,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
應該說:茶也好、梅花也好、帖子也好,與其說是思慕心切,倒不如說是知己難酬——
妙玉之所謂「檻外人」,正如邢岫煙之解:
「他常說:『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此言並不出寶玉意料,畢竟他明白她是「世人意外之人」。
知妙玉者,寶玉也。他能理解她的清高與疏離,他亦能理解她凡事不按「常理」。琉璃世界紅梅白雪,俗世鐵檻相對之人。妙玉何嘗不是寶玉心中那超越世俗、神遊物外的遙遙一夢?
他能懂她的「痴」,那其中,有他本人倒映於精神世界中的影子。正如當日那首《訪妙玉乞紅梅》: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妙玉對寶玉而言,是蓬萊仙子、是月宮嫦娥,是那不染塵俗的清潔之人。正如她所自詡、所自願的那樣。
他理解她、回護她、珍視她,正如回照自己內心那最高潔的純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