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支敦斯登是個很有趣的國家,國土面積相當於博山區四分之一,人口不及一個鎮。君主與臣民整天碰頭磕眼的,都是熟人。騎個電動車巡視全國都不帶二次充電的,國內幾條路,路上幾棵樹,路邊幾間房,房上幾條梁,門兒清。跟大清帝國無論如何是沒法比的,乾隆帝這巡那巡的,到沒到過博山,著實難下定論,西冶街又稱鬧龍街,這十足的傳說,累壞了幾代文人,尋章摘句史海鉤沉。乾隆來沒來委實不重要,比乾隆爺大得多的官巡幸鄰近的張店,還吃了黃瓜炒肉,卻是馬虎不得。儘管至今沒見過官方文書,坊間卻傳得有鼻子有眼。
朋友邀我吃飯,說是去嘗嘗黃瓜炒肉,大官吃過的黃瓜炒肉。沒有大官作噱頭,還真懶得去,就是個黃瓜炒肉,至於舟車勞頓嘛。伺候大官的肯定是大廚,廚師界也是等級分明的,規模較大管理正規的酒店,去到後廚紅案白案廚師一大片,單從帽子上就能分出級別,別以為戴高帽子的是大官,恰恰相反,那個戴了護士帽一般大小的才是總廚或叫廚藝總監,稱呼有多種,不一而足。這很像博山的鑼鼓隊伍,站在架子上威風凜凜的鼓手看似是隊伍的核心,其實不然,躲在一邊手執一面巴掌大旋鑼的,往往是鑼鼓隊的靈魂人物,他管著定調和節奏。伺候比皇帝還要大的官的廚師該戴啥樣的帽子,本身就帶著神秘色彩,不妨看看這檔媽媽菜,大廚會有什麼新花樣。
黃瓜炒肉說到底是道家常菜,也就是媽媽菜。原料易得,烹製簡單,但凡能進廚房顛勺的都會做。炒,從烹調技法來說也是既簡單又易學。只是這味道,就很難說了。
入座閒談等候,朋友見多識廣,大談大官巡幸軼事。軼事者,聞所未聞不可思議之事也。且不論事之有無,不毀人不謗人無公害,添油加醋過過嘴癮也就無需較真。從朋友口裡知道,大官很平易近人,既不挑食也無盛大場面。由此斷之,菜品定然不會是滿漢全席,有個博山「四四席」的格局也就差不多了。如此這般,黃瓜炒肉上席也算道大菜了,不由得浮想聯翩,突覺飢腸轆轆急切難耐了。
孩子小的時候經常說「奶奶做的菜天下無二」,這既是感恩也是評判,儘管見聞少閱歷淺。母親有幾道菜確實做得不一般,其中就有這黃瓜炒肉。然而我第一次有深刻記憶的吃到味道絕佳的黃瓜炒肉卻是姥娘做的。
大概八九歲的樣子,母親帶我去姥娘家,正是午飯的點。姥爺坐在交叉上,面前是個方凳,上面蹲著他那口神秘的小魚鍋。姥爺嗜酒不醉酒,每天都要喝幾口的。自從家裡的鋪子公私合營後,原本不愛說話的他話更少了。他有十個子女,甥孫輩幾十個人,我沒見過他能叫上誰的名字,見了甥孫輩的,最多一句話「這小孩挺好」。他那口小魚鍋裡永遠都有一個魚頭,湯湯水水的不見底,我垂涎已久。我很尊拘,因為母親給我的教育就是不能討人嫌,儘管在姥娘姥爺面前。我終於還是對姥娘婉轉表達了想嘗姥爺小魚鍋的願望。姥娘說沒啥吃頭,我給你做菜。姥娘踮著纏足的小腳,不一會從廚房端來一大盤黃瓜炒肉。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儘管我才七八歲,也如劉姥姥說的「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不一會下去大半盤,全沒顧姥娘和母親還空著肚子。太好吃了,從未有過的飲食體驗,油潞潞,脆生生,香噴噴,鹹滋滋。後來才注意母親做出來的是一樣的色澤一樣的味道。
作者所謂大官吃的黃瓜炒肉
大官吃過的黃瓜炒肉端上來了,我以對食物慣常的挑剔的眼光一打量,便大體能揣測出菜品的質量。黃瓜是用的水果黃瓜,帶皮頂刀切做一元硬幣模樣,用鹽漬上一段時間,攥出汁湯後稍加晾曬。半肥半瘦的豬肉出鍋後跟香菸過濾嘴大小,較為幹索。明油蓋住了盤底多多少少滲出些黃瓜的綠色。黃瓜入口不脆,有些嚼勁,跟蕨菜口感一般。
大失所望,原因有三。一是黃瓜吃的就是脆,用鹽漬的目的是殺出些水分,以免炒制時菜裡殺出過多水分。醃漬時間不宜太長,並且入鍋時要用清水淘洗還原它的清脆,否則口感如木渣。如果追求那種晾曬後的嚼勁,乾脆用蕨菜之類替代即可,何必大費周折。曾有朋友推薦一道特色菜,用雞蛋替代了豆腐的「鍋塌豆腐」,打眼一看就是鍋塌豆腐,筷子挑開,整個是蛋清蛋黃混色的蒸老蛋模樣的雞蛋製品。真是匪夷所思,倘若用豆腐做出雞蛋的效果,還能滿足慎食雞蛋者,這反其道而行意義何在?況且兩種食材價格幾乎沒有什麼懸殊,費那勁幹嘛?二是黃瓜未掏去瓤,也會影響脆勁,儘管水果黃瓜的瓤較細膩,但比較無籽部分還是顯多了些,哪怕用異型刀掏去中心如鉛筆粗細的瓤,爽口效果會更好。再者肉的刀口小,半肥半瘦的肉煸炒易碎,與黃瓜片形制太不一致,掎菜時肉菜不勻。若肉、菜大小勻稱,掎一筷子肉菜都有,既滿足口福,也顧全禮節。中國人還未養成分餐的習慣,一個盤裡使筷子,是忌諱頻繁夾掎的。三是沒有用甜麵醬,這也不算問題,因為菜名不是黃瓜醬炒肉。這事發生在張店,無可厚非,很多地方是不喜用甜麵醬的,比如沂源就鮮有食醬的。而在博山,醬炒菜是博山菜系一大特色,飯店菜譜上「黃瓜炒肉」是不必加「醬」字的,端出來必然是用了醬。過去婚喪嫁娶的宴席,最後有一湯一炒兩道飯菜,湯是燴菜,菜必然是芹菜醬炒肉,這是看廚師水平的一道菜。
失望歸失望,也長了見識。各取所需,不必強人所難。跟母親學會的黃瓜炒肉,不敢獨享,說出來既是感念,也饗讀者諸君。
量視所需,配比自酌。新鮮黃瓜洗淨不打皮,去蒂部和頂花處,一刀劈作兩個半圓柱,用刀剔除瓤中心部分,瓤要適當保留。碼齊斜刀切作半分厚片,鹽漬、抓攥幾次,稍傾,淨水滌洗,瀝乾滌水,盛麻鬥備用。半肥半瘦的豬肉切作大半分厚,比黃瓜片略大,見火收身。油熱欲見青煙時煸肉,撒入蔥薑末,肉退去血色泛白時,淋甜麵醬適量,鍋離火頭,迅速煸炒,待醬化開,鍋稍見火,淋入明油(最好是適量香油),迅速煸炒隨即倒入黃瓜片,加適量鹽、微量白糖,大火翻炒、顛勺三五次,出鍋盛盤。期間不加醬油,尤其不能加水。家用火頭易掌握,飯店的大灶頭應掌握好鍋離火、見火的時間和時機。第二次淋油是使醬分離成雨打沙坑的效果,均勻分布在肉片和黃瓜片上,盛盤後,盤底有油,幾無醬。過去的甜麵醬稠,買來後還需加少量料酒、水、冰糖二次炒至較稀備用,現在有專門的烤鴨醬,可直接用。這樣炒出來的黃瓜炒肉,色澤鮮亮,油而不膩,黃瓜脆香,肉質鮮嫩。
如此美味堵住了嘴,我始終還是惦記著姥爺的小魚鍋。不久後的一天,趁姥娘煨熱了小魚鍋,姥爺還未進屋時,姥娘給我舀了一小勺,除了有點醋味,沒鹽淡水的。看看鍋裡的魚頭,白慘慘就剩魚頭骨架子。姥爺喜歡獨自吃飯,每天眾人吃剩的點滴菜、湯均收入鍋中,不加油不加鹽,單加點水燉開了,周而復始,無論中午晚上喝上幾口燒酒,躺在床上看他的康熙字典去了。姥爺中年時即寫得一手好字,我曾留有紅紙對聯和詩詞片紙,惜今不知去向矣。晚年不見他動筆,鬱鬱寡歡,其心境我不得而知。然而他幾無浪費的飲食習慣,讓我隱隱感覺除了那個年代貧困因素之外,或許更多的是對食物的敬畏。
(2018年8月3日凌晨寅生於觀雲樓南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