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崇文街,思本堂緙絲藝術館。
華麗的屏風,精巧的團扇,彩色絲線編織的草蟲花卉栩栩如生,絲織品的質地在秋日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街上兩名遊客被吸引進來,駐足欣賞一番之後向工作人員詢問:「這是刺繡嗎?」
「這是緙絲。上面的圖案不是繡上去,而是織出來的。」
緙絲,織中聖品,一項至今無法為機器取代的絲織工藝。
提起絲綢,人們想到的往往會是溫婉的江南,很少有人知道,歷史上河北曾是衣被天下的絲織品產地,而緙絲這門冠絕絲紡織業的技藝,就是源自定州這座華北平原上的北方古城。
這是一段失落了一千多年的歷史,是定州曾經的驕傲。
王鵬巍,思本堂的創辦者,一名土生土長的定州女兒。十餘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得知定州與緙絲之間的淵源之後,她心中便種下了一個執念——讓緙絲「回家」,續寫這座古城的錦繡傳奇。
如果鄉愁也有具體的形象,在王鵬巍心裡,那或許便如緙絲,千絲萬縷,承載著許多故事,牽繫著深沉的情感。
王鵬巍展示緙絲作品
緙絲,古城失落千年的傳奇
「你要是拍照的話,我去換身衣服吧,不能給緙絲丟人。」思本堂內,王鵬巍低頭看了下自己的衣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幾天氣溫驟降,她身上穿了件薄羽絨服,裡面是一件「下地種菜穿的」格子襯衫。
王鵬巍的日程排得很滿:前一天坐了一宿夜車從外地回到定州,一早趕去青少年活動中心給中小學生上緙絲公益課。午休沒一會兒便來到店裡,還有許多事務要在這個下午安排——第二天她又要出門參加為期一個月的民族服裝研修。
所有的忙碌都是為了緙絲。
一提起緙絲,王鵬巍臉上倦容盡掃,眼中泛起了光彩。
「今天上課時,一個小朋友問我,老師這個『gé』絲是哪個年代的。我就告訴他,這個字念『kè』,作為定州人,你必須記住這個字。」
小朋友在微型織機上體驗緙絲
十多年前,還在銀行工作的王鵬巍第一次了解到緙絲,就被這門極盡工巧的手工藝吸引。讓她意外的是,自己生於斯長於斯的定州古城,竟然就是緙絲的故鄉。
「河朔、山東養蠶之利,逾於稼穡。」西漢到唐宋的一千多年時光裡,定州一直是北方重要的絲織業中心。盛唐時,定州地區貢賦八種絲織品,數量佔了全國總量的46%。
悠久的絲織業傳統,加之南北物資交匯之地的繁榮經濟,推動了絲織業中最為奢華工巧的工藝——緙絲的發展。
緙絲工藝源於漢,興於唐,盛於宋。宋代緙絲以河北定州所制最佳,而以宣和時製作最盛。
宋人莊綽的《雞肋編》中曾對定州的緙絲工藝進行了詳細的描述:
「定州織刻絲,不用大機,以熟色絲經於木棦上,隨所欲作花草禽獸狀,以小梭織緯時,先留其處,方以雜色線綴於經緯之上,合以成文,若不相連。承空視之,如雕鏤之象,故名刻絲。如婦人一衣,終歲可就。雖作百花,使不相類亦可,蓋緯線非通梭所織也。」
「刻絲」便是緙絲,通常以素色生蠶絲作經線,彩色熟蠶絲為緯線,織作時同色緯線並不貫通全幅,而是根據紋樣輪廓或畫面色彩的變化不斷換梭,分塊緙織,即所謂「通經斷緯」。
織物上花紋與素地、色與色之間的交界處呈現一些互不相連的斷痕,仿佛刀刻。同一織物上,所用緯絲顏色甚至可多達6000種。
緙絲工具——拔子
緙絲工具——竹梭
緙絲結構(通經斷緯)示意圖
通經斷緯的工藝可以自由變換色彩,特別適合摹緙書畫作品。
宋代緙絲名家沈子蕃便是箇中高手。清宮舊藏沈子蕃的《梅鵲圖軸》,以梭代筆,用絲線生動再現了畫作的筆墨意趣,至今是故宮的鎮館之寶之一。
沈子蕃原本是定州孟家莊人,靖康之役後離開定州南下,落籍吳郡(今蘇州),也將精湛的緙絲技藝帶至江南,開枝散葉。
兩宋迭代之際,諸多如同沈子蕃一樣的北方工匠紛紛南遷,緙絲藝術在吳山越水間走向了巔峰。至明清時期,緙絲的生產中心已轉移至蘇州一帶。
與此同時,遠在北方的定州,傳統工藝的發展卻在金元時期的戰火和明初靖難之役的屠戮中屢受重創,而後,隨著棉花種植的普及和棉紡織業的發展,定州作為緙絲之鄉的輝煌,也漸漸成了一段被遺忘的記憶。
(宋)沈子蕃緙絲梅鵲圖軸
南北合力,助緙絲「回家」
定州緙絲的興衰際遇,喚起了王鵬巍心中強烈的責任感。
王鵬巍是定州西關王氏的後人,從小聽著祖輩父輩口中的家族故事長大。
王氏家族於明朝永樂年間從山西洪洞遷居定州,歷經600年風風雨雨,是一個有著深厚文化積澱的大家族。
王氏先輩王灝是清代鹹豐年間的名士。他和兒子王延綸花費36年心血,搜集先秦至清2000餘年間河北名賢佳作,花費巨資刊刻成書。
這部《畿輔叢書》共173種、1530卷,在歷代王氏後人的妥善收藏下,3萬餘塊木刻版一直保存完好,現收藏於定州博物館。
家族先輩數代人傳承保護故鄉文化的努力,在王氏後人心中種下了一顆珍重故土、珍重傳統的種子。遇到緙絲之後,王鵬巍心底的這顆種子生根發芽,成長為重振定州緙絲的衝動。
王鵬巍開始有意識地搜集緙絲相關的資料。「越學越著迷,銀行的工作也辭了,就一點一點地研究,越學越覺得好像我能讀懂它(緙絲),它就在那兒等我,等我讀懂它,把它的故事『翻譯』給更多人知道。」
隨著了解的深入,王鵬巍也漸漸發現了緙絲技藝與自己的家族之間的淵源。
有些緣分似乎在冥冥之中便早已註定。王鵬巍在四處尋師求學的過程中,遇到了蘇州王氏緙絲第六代傳承人王建江。
工藝繁複、造價高昂的緙絲,明清時期常被用來織造帝後袞服。蘇州王氏被稱為「龍袍世家」,前三代傳人都曾是清廷匠師,一家六代傳承緙絲工藝被傳為佳話。
王建江曾和父親王嘉良及其他3人一起,歷時3年複製了明朝萬曆皇帝的一件袞服;2009年,他又與其他3人一起複製了一件乾隆緙金十二章龍袍。
王鵬巍與王建江敘談後發現,蘇州王氏祖籍原來也是定州。
南北兩支王姓後人,因緙絲重新聯結在一起。王鵬巍讓緙絲「回家」的想法得到了王嘉良、王建江父子的支持,她從此拜王建江為師,成了王氏緙絲第七代傳人。
讓緙絲「回家」,也是王氏家族共同的決定。由王鵬巍發起,王家五代人召集了多次家族會議,共同集資,於2014年成立了公司,以現代企業的模式推廣緙絲。
思本堂緙絲藝術館所在的崇文街,東鄰定州貢院,西行是定州文廟,往南是定州衙署和著名的料敵塔,一片歷史街區串連起定州古城半部歷史,緙絲藝術館的出現為這片街區添了幾分奢華亮麗。
「思本堂的名字不是我起的,是我家老祖宗起的。」王鵬巍說,王家有58個堂號,她家這一支的堂號就叫思本堂。「做人當思本」,歷代傳承的家風家訓,與她在學習和推廣緙絲過程中的體悟恰好合二為一。
思本堂的緙絲作品
緙絲團扇
織一粒水珠需要上百次穿梭
思本堂二樓,臨窗擺放著一臺緙絲織機,織女楊曉璨正在專注地編織著一幅名為《魚躍龍門》的緙絲作品,館裡收養的一隻流浪貓趴在織機旁,似在默默陪伴。
素色經絲在織機上密密排列,緯絲則穿在一枚枚小舟形狀的竹梭裡,每一個竹梭內都是一種不同的顏色,織物的圖案花紋就是靠這些竹梭的穿插變換緙織出來的。紋樣越複雜,顏色越多,使用的竹梭越多,也更費工費時。
「這麼大一幅作品,配線能裝滿一個中號拉杆箱。像這片荷葉,就要用到40多種不同的綠色。」王鵬巍介紹,畫面中荷葉上的一枚小水珠,可能需要100多次穿梭才能完成。
楊曉璨製作緙絲
緙絲製作
以梭代筆,雕刻時光
緙絲常被用來摹緙書畫,然而繪畫可以對圖案進行反覆皴染,緙絲卻只能一次織成。緙絲工藝中的戧色技巧,就是用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色線對紋樣進行調色、和色,使紋樣更具層次感和立體感,達到運絲如運筆的效果。
緙絲的戧色技法多種多樣,考驗的是織作匠人對畫理的理解與運用。
這是楊曉璨的第二幅《魚躍龍門》,第一幅織了11個月。曾學過多年美術的她,將油畫的表現手法運用到緙絲作品中,創新了6種技法——超短戧、套戧、輻射戧、曲線尾巴戧、對稱結、子母經戧,與傳統的技法比起來,對各種物體質感的表現更精準,畫面呈現出三維立體的效果。
楊曉璨的作品《魚躍龍門》
「這是我們的第八代傳人,她的水平已經超過我了。」誇讚起自己的學生,王鵬巍笑得全然沒有一個被「後浪」超越的「前浪」的自覺。
緙絲「回家」之後,如何做到活態的傳承,是王鵬巍這幾年一直在思考的問題。無論成功還是失敗,她都不會拒絕各種創新的嘗試。
在思本堂內陳列著一幅油畫與緙絲「混搭」的畫作。那是在2019年,義大利畫家路易·吉來定州體驗緙絲工藝,恰好王鵬巍的弟子薛璐正在織作一幅比較靈動的圖案。王鵬巍突發奇想,建議路易·吉在素色底色上作畫,從而有了這次絲綢之路兩端不同藝術門類之間的偶遇。
油畫與緙絲的混搭
年過五旬的王鵬巍,一直看重年輕人的創意。近年來,她與國內外年輕的設計師合作,將緙絲工藝運用到時裝設計中,還開發了緙絲飾品、包袋、伴手禮、空間裝飾等多種文創產品。她希望能降低欣賞緙絲、體驗緙絲的門檻,讓這種古老的奢侈品走近年輕人,走進日常生活。
緙絲細節↓↓↓
「我想擁有更好的未來」
17時許,王鵬巍騎上她的電三輪來到冀中職業學院。
兩間古色古香的教室內燈火通明,李卓蔓等幾名學生正圍在桌前,調試一臺微型織機。她們在為即將舉辦的一場發布會做準備。
織機曾是王鵬巍推廣緙絲過程中的一道難關。緙絲使用的是平紋織機,時至今日,上面的竹筘等零部件都沒什麼工匠會做了。王鵬巍買了一臺舊織機,找來木匠拆掉後研究其結構,再根據需要進行調整,最終做出了一批新織機。
不僅如此,思本堂還自行設計研發了這種用於教學和展示緙絲技藝的微型織機。
思本堂內展示的緙絲織機
織機的某處零件似乎出了一些問題,王鵬巍見狀立即加入了討論。檢查完織機的問題,她又去查看了學生們正在製作的作品。從華燈初上直談到夜幕降臨,全然忘記了旁邊還有「外人」存在。
近年來,思本堂與冀中職業學院合作成立了大師工作室,培養緙絲專業人才,22歲的李卓蔓就是這個專業第一屆畢業生。事實上,李卓蔓還在讀中學時就已開始學習緙絲製作了。
那還是四五年前,她跟著畫國畫的母親來看王鵬巍組織的一場緙絲文化展。展覽現場很多老師傅一起織緙絲的場景一下子吸引了她,「感覺特別美好」。從此,她便利用寒暑假的時間來思本堂學習,直到後來徹底走上了職業道路。
冀中職業學院的緙絲教室
這正是王鵬巍希望看到的。緙絲的技藝,歸根到底還是要傳下去。多年來她四處奔走,就是為了吸引更多年輕人加入傳承緙絲技藝的隊伍,並為他們提供更好的發展平臺。
除了與各大中專院校合作外,王鵬巍還在社會上廣收學員,她還與定州特殊教育中心合作,針對有聽力障礙的學生開展緙絲培訓,讓他們可以通過作品與人交流。
薛璐當年就是被語言康復學校的老師推薦來學緙絲的。那時的她只有18歲,家離得遠,只能住在店裡。晚上一個人害怕,王鵬巍就留下來陪著她。經過幾年的學習,她現在已是王鵬巍的得力助手。
32歲的楊曉璨是名弱聽女孩,是在大學畢業六年後開始學習緙絲的。與老師當年對緙絲的「一見鍾情」不同,從事緙絲織作是她經過多次考察了解和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職業規劃。
楊曉璨認為緙絲技術不會因為年齡的增長而失去上升空間,在女性的職業發展中有很大的優勢,「我想擁有更好的未來。」
傳藝
經歷了生死,才知道什麼最重要
「有的時候你甚至感覺緙絲是種活的東西,你可以跟她對話。」王鵬巍說。
多年來緙絲幾乎佔據了她生活的全部,談起一路走來的艱辛,她講述了一段很少向人言及的往事。
大概是2016年的時候,王鵬巍帶著工作人員赴山東辦展覽的途中遭遇嚴重車禍。事故現場大家忙著送傷者就醫,事後才發現車上攜帶的緙絲展品不見了。
王鵬巍至今仍清楚地記得當年打開車廂那一瞬間的心情,那時候她才意識到緙絲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說著,王鵬巍的眼圈紅了,她說經歷了生死之後,才明白生命中什麼東西最重要,從此以後,其他的東西她都放下了,一心一意只想著如何把緙絲做好。
任何一項技藝的修習,都會從技術的磨鍊最終上升至心性的磨鍊。
王鵬巍將自己多年從事緙絲事業的體會,概括為「絲絲真情,表裡有道」。她說緙絲之所以能傳承千年而不朽,是因為緙絲匠人在一絲一線織作的過程中,將自己的感情融入其中。而緙絲織物表裡如一,一如做人的要求。
傳承緙絲技藝,更要傳承其中的文化內涵。
來源/燕趙都市報
燕都融媒體記者 唐晶
編輯/魏鵬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