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人類學研究》期刊/蔣立松:話語張力——略論地方志對舒位《黔苗竹枝詞》創作的影響

2021-02-17 文學人類學

(一)對《黔苗竹枝詞》「親歷性」的重新審視

「親歷性」是後世人們評價竹枝詞價值的內在標準。它使讀者往往產生一種「現場感」和「參與感」。前引舒位的序言中也十分強調「親歷」在其竹枝詞創作中的重要性:「設非親歷其境,驟而示之以所作,不幾致疑於海上之木、山中之魚哉?」然而,這裡面有兩個問題需要加以審視和辨明。

1.「親歷」其實是十分有限的,不能將舒位所說的「親歷」等同於到過竹枝詞內容所及的所有民族地區。《黔苗竹枝詞》中記載了41種「黔苗」,分布於貴州東南西北不同的地區,如主要分布於貴州西北部的「倮儸」、小範圍分布於威寧州的「六額子」、分布於貴州東南部「九股苗」、「黑苗」等等族群。從舒位旅黔期間的活動軌跡看,他很難有條件「親歷」大多數民族地區。舒位旅黔,大部分時間是在貴州西南的南籠府(後興義府)中度過的,再考慮到他是在「兵荒馬亂」之中來到的貴州,他很難有條件「親歷」上述所有的地區。關於舒位的旅黔軌跡,茲據王樂《舒位年譜》以及相關史料梳理幾個重要的時間段如下:① 嘉慶二年(1797年)二月初一日,從王朝梧自京入黔,作留別詩三首。三月,過湖北襄陽、荊門、湖南常德、懷化、貴州貴陽、清鎮等地,至貴州羊場。適貴州「仲苗」反,王朝梧被編入勒保軍營中,舒位在軍中「治文書」。② 六月,「仲苗」平,舒位入南籠軍營。此後一直留住於南籠府(興義府)中。期間,創作《黔苗竹枝詞》。③ 嘉慶三年(1798年)正月,威勒侯勒保將移督四川,邀舒位同行。舒位以母老辭。繼續留住於興義府。其間與郡人李瓊英過從甚密。④ 嘉慶三年(1798年)七月,留別幕主王朝梧,啟程歸家。[8]

由此可見,舒位創作《黔苗竹枝詞》時因其活動空間的有限而導致的文化接觸局限是十分明顯的。他所強調的「親歷」,是在從「漢區」到「苗疆」、從「內地」到「邊陲」的文化地理空間轉換的整體意義上而言的。它既是地理空間的轉移,更是文化空間的切換。在舒位的眾多旅黔詩中,他的「親歷」的感受往往夾雜了許多對於異鄉的天涯意象和陌生感。例如,其《黃絲驛題壁》:「一宿黃絲驛,荒村絕世喧。山虛孤月朗,天近眾星繁。魯酒酌深夕,疎燈搖斷垣。他鄉情緒劣,不必有啼猿」[9]。這首詩中,「孤月」、「斷垣」、「疎燈」,構成了舒位親歷貴州這個「他鄉」的最初圖景。因此,舒位的親歷最終轉變為在「異域」的陌生化過程。

2.與「親歷」的有限性形成反差,《黔苗竹枝詞》形成了大型「組詩」形式的創作格局。《黔苗竹枝詞》52首,涵括了當時官方「認定」的貴州諸「苗類」中的絕大多數。這種動輒幾十首、甚至上百首「竹枝體組詩」在清代貴州竹枝詞創作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例如,清康熙時期田榕《黔苗竹枝詞》24首、乾隆時期餘上泗《蠻峒竹枝詞》有100首、道光時期毛貴銘《黔苗竹枝詞》100首,等等。民族地區「竹枝體組詩」的出現適應了人們對於了解、掌握多民族狀況的知識訴求。換言之,作為統一多民族國家的話語構建,「民族敘事」自然會成為社會上的公共話題。因此,舒位的《黔苗竹枝詞》等大量的「竹枝體組詩」構成了這一時期「民族敘事」的一部分,帶有了極其強烈的「地誌」的特徵。事實上,宋元以來這類帶有「地誌」特徵的「竹枝體組詩」已演變、發展為一種顯著的現象。施蟄存認為:

宋元以後,出現了各種地方性竹枝詞,往往是數十首到一二百首的大規模組詩。每首詩後附有注釋,記錄了各地山川、名勝、風俗人情、以至於方言、俚語。這一類的竹枝詞,已不是以詩為主,而是以注為主了。這些注文,就是民俗學的好資料。[10]

要解決親歷的有限性與竹枝體組詩的全面性之間的矛盾,於「親歷」之外依靠「他說」「舊聞」也就成了自然、不應被苛責的「採風」途徑。許多竹枝詞均是如此,並不奇怪。例如,康乾時期田榕撰《黔苗竹枝詞》24首,即坦言「右竹枝詞所詠,悉本舊聞。自入國朝,沐浴王化,已及百年,苗風丕變,語言服習,不至盡如篇中所云。」[11]而道光時期毛貴銘在貴陽創作竹枝詞時,也常常參考當時頗為流行的各類「苗圖」。他在《貴陽水口寺寓居別去留四首》其三中感嘆「明日別汝去,城中看畫圖」,其下注云:「黔城多張賣諸苗圖狀者」。[12] 應當進一步思考的是,竹枝詞創作者於「親歷」之外所借鑑、參考的文本是什麼?不同的文本是如何相互影響、作用,並最終體現於竹枝詞創作中的?舒位的《黔苗竹枝詞》為解答這些問題提供了諸多線索,具有典型的個案價值。筆者在下文將重點考證《黔苗竹枝詞》與地方志之間的文本關係,從而將竹枝詞置於清代「民族敘事」的整體框架中來加以理解。

(二)《黔苗竹枝詞》之主要內容取材於乾隆《貴州通志》

1.清代地方志的編撰為貴州的「民族敘事」提供了直接的官方依據。貴州自明永樂建省以來,歷代編修、刊刻過不少方志。屬通志類的,明代即有弘治《貴州圖經新志》、嘉靖《貴州通志》、萬曆《黔記》等。這些方志對貴州「苗蠻」的情況有詳略不同的記載。清代以後,地方志中關於「苗蠻」的記載日趨豐富。康熙時期衛既齊主編《貴州通志》(以下簡稱《康志》),將「土司」「蠻僚」合編一卷,共記載「蠻僚」31種,並繪插圖60幅,開清代貴州民族「圖志」的先河。清高宗乾隆六年(1741年)刊刻、鄂爾泰主持編修的《貴州通志》(以下簡稱《乾志》),在前志的基礎上,對貴州「苗蠻」進行了重新歸類、整理,共記載了各類「苗蠻」近52種。與《康志》相比,《乾志》做了一些改動,將《康志》中「蠻僚」的插圖進行刪除。《乾志》在「凡例」中說:「苗蠻種類雖多,其形狀服食究亦相去不遠。舊志每種各繪一圖,似轉覺支離,不如刪去。蓋其性情風俗,備於紀載,不必按圖而考索也。」[13] 對於全省「苗蠻」的情況,《乾志》中記載了52種,其中除了武陵蠻、夜郎、牂牁蠻、東謝蠻、南平僚等5種屬舊史所載之外,其餘「仲家」等47種可以視為乾隆時期貴州「苗蠻」的專稱(詳見表1)。

《乾志》中關於「苗蠻」的記載,可能對後來的「苗蠻」敘事產生了直接的影響。例如,清高宗乾隆十六年(1752年)傅恆主編的《皇清職貢圖》中的貴州部分,一共84幅圖、涉及40多種「苗蠻」,與《乾志》基本一致。地方志可能成為其它文本最重要的參考依據。

2.《黔苗竹枝詞》與《乾志》在名類和體例上基本一致。

(1)兩書的「名類」大體一致。將兩書中的「苗蠻」名稱,按照各自出現的先後順序進行排列:

表1:《黔苗竹枝詞》和《乾志》中民族稱謂

《黔苗竹枝詞》 

西南夷、夜郎、牂牁蠻、東謝蠻、南平僚、仲苗、宋家苗、蔡家苗、龍家苗、花苗、黑苗、青苗、紅苗、白苗、西苗、東苗、夭苗、克孟牯羊苗、平伐苗、紫畺苗、陽洞羅漢苗、谷藺苗、九股苗、紅仡佬、花仡佬、水仡佬、剪頭仡佬、打牙仡佬、鍋圈仡佬、披袍仡佬、木老、仡兜、佯僙、八番、六額子、倮儸、峒人、蠻人、儂人、瑤人、僰人

合計:41種

《乾志》

武陵蠻、夜郎、牂牁蠻、東謝蠻、南平僚、仲家、宋家、蔡家、龍家、花苗、白苗、青苗、紅苗、黑苗、九股苗、東苗、西苗、克孟牯羊苗、夭苗、谷藺苗、平伐苗、紫畺苗、陽洞羅漢苗、仡佬(下列筒裙仡佬、花仡佬、紅仡佬)、剪頭仡佬、豬屎仡佬、打牙仡佬、鍋圈仡佬、披袍仡佬、水仡佬、木老、仡兜、佯僙、八番、六額子、僰人、峒人、蠻人、楊保、土人、倮儸、白倮儸、瑤人、儂苗、荔波水、佯、伶、侗、瑤、僮六種

合計:52種

《黔苗竹枝詞》目次中出現的41種「苗蠻」,均見於《乾志》,後者記載了52種。不同之處,一是《黔苗竹枝詞》減少了《乾志》中記載的荔波雜居的水、佯、伶、侗、瑤、僮6種;二是《黔苗竹枝詞》未記載《乾志》中的筒裙仡佬、豬屎仡佬、楊保、土人等四種「苗蠻」;三是將《乾志》中分別記載的「倮儸」和「白倮儸」合併於「倮儸四首」之中。「名類」一致可能說明了清代的「民族敘事」中已經形成了主要由官方進行界定的族類劃分標準。

(2)兩書的敘事體例大致相同,均採用了「先總後分」的敘事框架,且敘事要素大多一致。①《乾志》在敘事上主要採用先總後分的體例進行記載。即,先依據歷史文獻對的歷史上的「蠻夷」進行總敘,「以原所自始」,其中,對「西南夷」、「夜郎」、「牂牁蠻」、「東謝蠻」、「南平僚」等5種「苗類」的記載均明確說明出自舊史。然後再對其餘47種「苗蠻」的「性情風俗」進行分別的具體詳述。其敘事要素主要包括分布、文化特徵等項。例如《乾志》關於「紫畺苗」的記載,首先是分布,「在都勻、丹江、清平」,然後是文化特徵,如「夫死,妻嫁而後葬」等等。[14]《黔苗竹枝詞》也採用了這種「先總後分」的敘事框架。在竹枝詞中,他也同樣先分別詠頌了「西南夷」、「夜郎」、「牂牁蠻」、「東謝蠻」、「南平僚」等歷史上的5種蠻夷,然後再分別為「仲苗」等餘下的30多種「苗類」創作了竹枝詞。同樣,其中的敘事要素,也與《乾志》相類,主要包含族類的分布以及文化特徵等等。例如,其關於「紫畺苗」的注釋,與《乾志》一樣,首先是分布,「紫畺苗在都勻所屬」,然後是文化特徵,「夫死,妻嫁而後葬」。[15] 這種「先總後分」的敘事框架以及敘事要素的安排,可視為方志編撰的規定性在竹枝詞創作中的表現。很明顯,舒位的《黔苗竹枝詞》在這些形式上與《乾志》是大體一致的。

3.《黔苗竹枝詞》關於「苗蠻」風俗的記載,其主要內容大多與《乾志》所載相同。這裡所說的內容相同有兩層含義。一是所詠內容可以在《乾志》中找得到;一是其注釋中的文字,包括部分句子和詞語,與《乾志》相同或高度相似。所不同者僅是內容的多寡和文字的調整。例如,其詠「峒人」:

 擷得茅花冷過冬,比肩人似鳥雌雄。

此間定是多情地,開出相思草一叢。

其下註:「峒人冬採茅花為絮以禦寒,蓋仿佛蘆花毬矣。夫婦出入必偕。其種在石阡郎溪司及永從諸寨,斷腸草生焉。」[16]

這首竹枝詞中涉及的內容有三項:①茅花過冬;②出入必偕;③出產斷腸草。試與《乾志》做一比較。這三項內容,除了「斷腸草」的記載不知出自何處之外,其餘兩項,在《乾志》中也有明確的記載,筆者在相同內容下以「——」標識:

峒人皆在下遊,冬採茅花為絮以禦寒,飲食闢鹽醬,夫婦出入必偶。性多忌、喜殺,不離鏢弩。在石阡司、朗溪司者頗類漢人,多以苖為性;在永從諸寨者,常負固自匿,然少為盜;在洪州者,地沃多稼,而惰於耕,惟喜剽刼。每持刀弩,潛伏陂塘,踉蹌篁薄中,飄忽殺越,不可蹤跡。又招致四方亡命,窩分擄獲。故黎平之盜向以洪州為多,今皆斂戢矣。[ 17]

可以據此判斷,這首詩的內容主要出自《乾志》。這並不是個案。筆者按照「內容相同、文字相近」的原則,將《黔苗竹枝詞》與《乾志》逐一進行比較。結果發現,在《黔苗竹枝詞》52首竹枝詞中,主要內容出自後者的佔了50首。僅有兩首例外。一是「儂人」,竹枝詞所詠風俗未見於《乾志》;一是「花苗」,不知何故,舒位疑將《乾志》中關於「仲家」「蓄蠱毒」的記載誤為「花苗」習俗了。

綜上,舒位創作《黔苗竹枝詞》,無論是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借鑑和參考了《乾志》。當然,《乾志》本身也與(萬曆)《黔記》《康志》《黔書》等史乘存在著承繼、轉抄的關係。《乾志》可能並不是他參考的唯一文本,但從上述證據看,基本可以斷定是最主要的文本。舒位在前引序言中說「以見聞所及雜撰為竹枝體詩,且為之注」。從內容上看,他的 「注」大多顯系出自《乾志》。不過,《乾志》中所記載的內容相對多、雜,舒位在依據這些相關內容進行創作時,對內容是有所取捨的。以上文所引「峒人」一詩為例。其出自《乾志》的內容為「茅花過冬」和「出入必偕」兩項,而《乾志》中的內容,除了這兩項之外,還有飲食(如:飲食闢鹽醬)、族性(如性多忌)等。

(三)《黔苗竹枝詞》對「黔苗」形象的再創造

毫無疑問,舒位是將其「親歷」「苗疆」後的文化體驗、感受與現有的史志尤其是《乾志》的材料相結合而最終創作出《黔苗竹枝詞》的。顯然,這裡面依然存在著個人文學創作的「自由」與官修史志的「規約性」之間的互為張力的關係問題。不能迴避官修志書對竹枝詞創作的話語影響力。但是也不能簡單、機械地把竹枝詞僅僅看成是前者的「詩歌文本」。舒位在不違背官方話語的規約性前提下對「黔苗」形象進行了有著自己個人風格的再創造。那麼,他在創作《黔苗竹枝詞》時所遵循的基本原則是什麼?如何體現於他塑造的「黔苗」形象之中的呢?

1.「陌生」與「神秘」,是舒位塑造系列「黔苗」形象的基本審美取向。前引序言中,他坦陳由於「黔苗」的居處、言語「不與華同」,其風俗、飲食、服飾也顯得「詭駭不可殫論」。這使得他在面對另一種文化時,表現出了種種的陌生和不解。清仁宗嘉慶二年(1797年)的秋天,他在寫給朋友的一首詩中表達了這種陌生感:

若問西南事,知君笑欲瑳。

地遙天較近,人少石偏多。

瘴癘秋霜殺,婚姻夜月歌。

參軍聽蠻語,不解意云何。[18]

這首詩呈現出一幅關於貴州的陌生意象。陌生意象的基礎是表現為風俗、飲食、服飾等文化各方面的異質性。貴州歷來是多族群、多文化之區,各種「不與華同」的文化大量存在。舒位所說的「華」是以儒家為本位的知識精英所持的文化認同。他從這一視角觀察的「黔苗」風習便自然歸入到「華夷」結構中的另一端,成為了令人「詭駭」的風習。

因此,從儒家本位的立場出發,舒位在《黔苗竹枝詞》中對「黔苗」風習的各種「異俗」進行了提煉、渲染。而當時的官修志書如《乾志》等,已經有了大量這方面的記載,成為舒位創作的重要知識來源。從根本上講,「異俗」之所以大量見諸文獻記載,是由於其具有「文」「野」之分的標識作用。通過對「異俗」的言說,人們獲得了對貴州「苗蠻」社會的認知。當這些認知成為系統,便以巨大的話語力量,影響著人們的認識、判斷和表述。舒位面對貴州的「苗蠻」社會時,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已然存在的話語力量的影響。人們利用這種話語不斷地強調、重複、描述著貴州「苗蠻」社會中的異質性。以婚俗的描寫為例。在《黔苗竹枝詞》中,以婚俗為主題的詩作有14首,佔全部52首竹枝詞的27%。事實上,不僅是舒位的《黔苗竹枝詞》,在清代貴州「苗蠻」題材竹枝詞創作中,婚俗一直是一個主要的主題。

毋庸置疑,舒位對「黔苗」婚俗的描寫是非常成功的。在他筆下,「跳月」、「男女相私」、「對歌」等等信手拈來、十分鮮活。儘管他不太可能親歷其中的絕大多數,但他善於從《乾志》等已有的內容中擷取材料進行惟妙惟肖的創作。這使得他的婚俗作品充滿了逼真的現場感。例如,他描寫「白苗」青年男女「以歌相會」的情景:「折得蘆笙和竹枝,深山酣唱妹相思。蠟花染袖春寒薄,坐到懷中月墜時。」其下註:「男女相會,吹以倚歌。歌曲有所謂妹相思、妹同庚者,率淫奔私匿之詞。」[18]可以想像:在村口的小山包上,月華初上,「白苗」男青年一邊吹著蘆笙,一邊與心儀已久的女孩情歌唱酬,蠟花點點相依偎,直到月落烏啼之時。這首詩中運用的語彙十分具有符號性。「蘆笙」「蠟花染袖」等等,既實指樂器和服飾,但在這首詩的語境中,又分別與「男」「女」相對應,變成了代表性別的「語碼」。其餘,如「春寒薄」「月墜時」等等,含蓄地表現了男女相會的時空情景。考《乾志》「白苗」條中並沒有這些內容,僅說「婦人盤髻長簪,跳月之習與花苗同」。「花苗」條關於「跳月」習俗是這樣記載的:「每歲孟春,合男女於野,謂之跳月。擇平壤地為月場,鮮衣豔妝。男吹蘆笙,女振響鈴,旋躍歌舞,謔浪終日。暮挈所私而歸,比曉乃散。」同條還記載了「花苗」的蠟染技藝:「裳服先用蠟繪花於布,而後染之。既染,去蠟則花見。」[19]因此,舒位的竹枝詞雖然大多脫胎於《乾志》,但依然可以用詩性的語言十分靈動地、鮮活地表現出「苗蠻」風俗圖景。這正是舒位的竹枝詞區別於「圖志」和「史志」之處,也是竹枝詞書寫民俗的魅力之所在。

2.「文」「野」相別是竹枝詞與地方志共同基本立場之一,但舒位的《黔苗竹枝詞》在具體問題的表述上卻表現出相當的靈活性。舒位與眾多同時代的竹枝詞作家一樣,都以主流文化「代言人」的身份對少數民族社會進行描摹、介紹、評價。其實質是以「禮」為標準構建起來的文化秩序,凡是「與禮不合」者便屬於「野」的範疇,反之,「與禮相合」者也就變成了「文」的範疇。這一立場與地方志所表現出來的官方立場是一致的。站在此立場,竹枝詞文本中對民族風習的態度有時是「居高臨下」的、「看不起」的、有時是「不解」的,當然,有時也是「接納」的。

需要注意的是,舒位在對具體的不合於禮的一些風俗、甚至是一些別人看來「惡俗」的文化事項的描寫上,卻表現出極大的柔性和謹慎。這是舒位的與眾不同之處。試以對「六額子」描寫為例來說明。「六額子」是清代乾隆時期開始見諸史載的族群,主要分布在大定府境內。《乾志》與許多竹枝詞作品都對其奇異的「洗骨葬」風俗進行了描述,但不同的文本所表現出的話語特徵卻是不一樣的。

(1)《乾志》的記載:

六額子在大定,有黑白二種。男子結尖髻,婦人長衣不著裙。人死,葬亦用棺,至年餘,即延親族至墓前,以牲酒致祭,發冢開棺,取枯骨刷洗,至白為度。以布裹骨,復埋一二年餘,仍取刷,至七次乃至。凡家人有病,則謂祖先骨不潔雲。近經嚴禁,惡習漸息。[20]

顯然,《乾志》對這一習俗所持的態度是十分負面的,認為是需要「嚴禁」的「惡俗」。

(2)餘上泗《蠻峒竹枝詞》中的記載:

曉出山頭結髻尖,負煤歸去更擔鹽。

何當數刷先人骨,須待長官下令嚴。

其下註:「六額子,男結尖髻。人死,葬年餘,取其骨,洗而刷之至數次。人病,則謂先人骨不潔,又取刷之。真惡俗也,近稍收斂。」[21]

與《乾志》記載稍有不同,餘上泗的詩中記載了「負煤」「擔鹽」作為生計的內容,這可能是他根據自己的見聞而增加的。清代大定府操持這種生計的未必僅限於「六額子」,(道光)《大定府志》中記載境內百姓中的貧苦百姓「幼者十二三,老者五六十,無不以負鹽為業。」[22]其對「洗骨葬」習俗則與官方話語保持了一致,直斥為「真惡俗也」,明確地表達了他的厭惡之情。

(3)舒位《黔苗竹枝詞》中的記載:

空山埋後才三尺,冷水澆來又一回。

不信膏肓容二豎,招魂入骨錦囊開。

其下註:六額子有黑白二種,皆在大定府。風俗相同。人死葬亦用棺。至年餘,則發冢開棺,取枯骨刷洗之,至白為度。以布裹骨,復埋一兩歲,仍取刷洗。如是七次乃止。凡家人有疾,則謂祖先之骨不潔也。[23]

與上述文本相比,舒位的描寫卻要柔性得多。他沒有輕易表明自己的態度,甚至,在詩文和注釋中還巧妙地迴避了《乾志》中「近經嚴禁,惡習漸息」的內容。這不能不說是舒位的謹慎之處。由此可見,在「民族敘事」形成的不同話語關係中,舒位與其它的話語之間既有緊密的聯繫,也有相互的區別,體現了舒位的創作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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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原載於《中國翻譯》2020年第1期,頁103–110,此次轉載略作調整,注釋從略。本文已獲得廖七一教授授權發布於「翻譯史研究」公眾號,謹此致謝。轉載請聯繫後臺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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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者從創作者的角度,梳理研究中國重彩畫的創作實踐在當代中國畫語境中有著怎樣的表現。關鍵字:工筆重彩;中國畫;創作追述至春秋末年,中國的重彩畫就大體形成,至唐宋更是巔峰,之後宋元水墨取代了重彩的地位,重彩繼而走向衰落。
  • 譚同學 | 多重宇宙論並接的交互主體性闡釋——兼論「做」民族志
    於是,由於認識論上極端地滑向不可知論,原本旨在克服現代人類學方法論危機的闡釋法,也就被扭曲得只強調研究者單方面的主體性了(從而難免導向自我中心主義。在當下人類學格局中因從業人員數量、話語權力等因素的影響,這種自我中心主義主要表現為歐洲中心論)。
  • 品文庫 愛貴州 薦書臺|《大定府志》:林則徐唯一作序的地方志書
    該志共60卷,約0餘萬言,內容宏富,體例完整,保存了不少彌足珍貴的地方史料、民族資料、地理風俗資料,是研究黔西北地區歷史、文化、民族、政治、經濟等的珍貴文獻。該書刊行後,以其史料價值獲得當世及後世學者的高度讚揚,林則徐、梁啓超對此志都讚譽有加。
  • 《蠻洞 · 竹枝詞》一百首
    田雯《黔書》卷上謂花苗「聘資以女之妍媸為盈縮」,則二種風俗相類。】 衝炎鋤土最高峰,雨汗如珠色倍濃。傘蓋布施頻曬日,何曾輕改玉芙蓉。仲家在火烘、播東等煙瘴地方者,即所謂補籠也。 瘴雨雲天暑不消,年年霜雪未曾飄。
  • 竹枝詞的特點和寫作技法
    在竹枝詞的整理和創作上作出開創性工作的是中唐詩人劉禹錫。他在《竹枝詞九首並引》中說:「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餘來建平,裡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濮之豔。昔屈原居湘、沅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於今荊楚鼓舞之。
  • 中國原創學術期刊《細胞研究》影響因子首破20
    由中國科學院主管,中國科學院分子細胞科學卓越創新中心和中國細胞生物學學會共同主辦的國際知名學術期刊《細胞研究》(Cell Research)影響因子為20.507,在Clarivate Analysis(科睿唯安)195種細胞生物學領域期刊中排名第7,在亞太地區生命科學領域學術期刊中繼續排名第一。
  • 【著作故事】貴州師範大學教授張祥光談《大定府志》
    信函所及的另幾部方志,是嚴如煜主纂的《漢南續修府志》、馮敏昌主纂的《孟縣誌》、李兆洛主纂的《鳳臺縣誌》。《大定府志》所志地域,與今畢節市所轄區域略有不同。康熙三年(1664年),吳三桂率清軍平定水西安坤,即奏請將水西十一則溪地改設大定、黔西、平遠三府。
  • 《竹枝詞》裡有竹子嗎?
    竹枝詞是一種詩體,由古代巴蜀間的民歌演變而來。「詩豪」劉禹錫把民歌變成詩體,對後世影響極大。竹枝詞大體分為三類:一類是搜集整理保存下來的民間歌謠;二類是文人創作出有濃鬱民歌色彩的詩歌;三類是借竹枝詞格調而寫出的七言絕句。
  • 26年影響因子長6倍,國產學術期刊《細胞研究》創造奇蹟
    《細胞研究》(Cell Research)2016年第一期封面刊登了中國科學家對於狗起源的最新研究。創刊26年,影響因子從2左右,增長到14.812,來自中國本土的國際學術期刊《細胞研究》(CR,Cell Research)被認為創造了一個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