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在他的詞中,多次提到了孫權,給予高度評價。
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而我們學過的一首詞中,辛棄疾又感慨: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看起來,辛棄疾對孫權很欣賞。其實,在這兩首詞中,孫權只是工具人。
詩言志,詞傳情。要看一個詩人傳的到底是什麼情,就要結合他自身經歷去看。
這就是我們說的「知人論世」。
辛棄疾出生時,北方已經淪陷於金國的馬蹄之下。
他身處敵境,卻心懷故國,21歲就參加義軍,企圖南下歸宋。
然而,辛棄疾外出聯絡苟安一隅的南宋時,義軍首領卻為叛徒所害。
辛棄疾歸來時,叛徒已遁逃到金境,自以為在金人的庇護下,可以高枕無憂。
讓無數後人擊節讚嘆的一幕出現了:辛棄疾僅率五十騎,在數萬金軍之中生擒叛徒,從容而出。
他被後人稱為「詞中之龍」,其實是只看到了他詩詞上的成就,沒看到他的軍事造詣。
可惜南宋的特點,就是能打能突的名將基本不用。再加上辛棄疾「歸正人」的尷尬身份,他的前途,並不平坦。
辛棄疾到了南宋後,提出了不少北伐的建議。然而在上下一片主和聲中,辛棄疾註定不受歡迎。
南宋朝廷對他的答覆是——派他擔任地方官。
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辛棄疾四十多歲。辛棄疾終於心灰意冷,在一次罷官之後,開啟了他的閒居生涯。辛棄疾難得的幾首田園風格的詞,也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此後二十年並無變化,除了兩度出任不重要的官職之外,辛棄疾大多時候在賦閒。
一轉眼,當年那個熱血激昂的青年,已經年逾花甲。
這個時候,他卻重新燃起了希望:韓侂胄起用主戰人士,自己也在被起用之列。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朝廷用他,並非重他的才華。他的意見並不被採納,似乎他的象徵意義更大一些,只是被當做一個招牌。
辛棄疾在65歲時,被「差知鎮江府」。這個時候,辛棄疾已經「可憐白髮生」。
命運留給他的剩餘時間,已經沒有幾年了。
鎮江的古稱,就是京口。王安石曾經有詩「京口瓜洲一水間」,說的就是這裡。
京口還有一個身份,這裡曾經是三國時候,東吳大帝孫權的都城。南朝宋的開創者劉裕也曾經在這裡居住過。
在這個地方,辛棄疾寫下了兩首《登京口北固亭懷古》。
一首南鄉子,一首永遇樂。
《南鄉子》就是我們開篇提到的「生子當如孫仲謀」。這句話其實是曹操的感慨,但是使得這句話發揚光大的,主要靠的還是辛棄疾的詞。
《永遇樂》被收入初中課本,就是我們開篇提到的「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在京口這個地方,想起一千多年前建都於此的孫權,是很自然的事情。
然而,這並非單純對孫權的欣賞,更多的是以史詠懷。
孫權和他詞中的劉裕、廉頗一樣,都是他「言志」的工具人。
孫權時候,東吳的地盤跟南宋很相似(忽略掉蜀)。
東吳歸晉後,西晉滅亡,衣冠南渡,在建康建立東晉,後來劉裕代晉自立。無論東晉還是劉宋,其形勢和地盤跟南宋也很像。
然而,劉裕最出名的就是他的北伐,也曾一度光復失地。相比之下,孫權雖然略顯狼狽,但是仍然頗有魄力,敢於主動出擊。
相比之下,南宋就讓人失望得多了。
站在京口這片北伐之地,想著孫權年少時就「坐斷東南戰未休」,想起自己一身本領,滿腔熱血,卻一生壯志未酬。辛棄疾的憤懣和悲涼,就可想而知了。
可是,他又不能直接罵皇帝,只能在詞中追慕一下孫權的英武,抒發一下情懷了。
也許,辛棄疾內心還隱含著一絲僥倖:雖然我年老,說不定仍有人用我北伐呢。
在他的詞中提到了廉頗: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個典故不算生僻,簡單說,就是廉頗老了,趙王想起用他,就派人去看下他的身體,廉頗為表示自己身體還可以,「為之一飯鬥米,肉十斤」。
當然這個故事結局並不美好。使者受了奸臣賄賂,如實跟趙王說廉頗飯量不錯,但是又加了一句:
與臣坐,頃之三遺矢。
於是廉頗不被啟用。
辛棄疾是用反問的語氣說出這句話,意思是沒人來問自己是否能用。
我們可以推測,辛棄疾此時雖然滿腹牢騷,但是若皇帝真的派人詢問,辛棄疾絕對毫無二話。
然而辛棄疾等來的,不是皇帝的詢問,而是諫官的攻擊。
沒幾年,辛棄疾就被降職。他終於心灰意冷,隱居於江西鉛山。後來朝廷幾次徵招,他都以病推脫,最終長眠於鉛山的懷抱。
七十年後,南宋滅亡。
辛棄疾一生不得意,沙場上的刀光劍影、心胸中的兵書萬冊、壯志未酬的柔腸百結,終於全部匯入了自己的詞中。
這些詞,有的壯烈,有的蒼涼,有的無奈,有的旖旎,有的還頗有情趣。
辛棄疾最大的願望是北伐。而這些詞,只是詞人抒懷時留下的副產品,卻是給後人的一筆寶貴精神財富。
他沒有實現自己的理想,卻用另一種方式,永遠留在後人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