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曾在BBC的一部紀錄長片裡,看到過一段1990年的南斯拉夫旅遊局的宣傳廣告片。鏡頭一一精心掃過克羅埃西亞的蔚藍海岸,杜布羅夫尼克的老城、莫斯塔爾的老橋以及黑塞哥維那的葡萄園,女播音員進行著聽上去不帶感情色彩的旁白:「這裡有六個共和國,五種官方語言,擁抱東正教、伊斯蘭教和天主教,這不是一個什麼想像中的土地,這是南斯拉夫。」
塞拉耶佛市中心的新商廈
我是乘坐火車從波赫共和國南方的歷史名城莫斯塔爾抵達塞拉耶佛的,它在內雷特瓦河谷穿行3小時45分鐘,最終抵達塞拉耶佛的中央車站。我在塞拉耶佛已經有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他將會在未來的一周時間陪伴我。
我是在《瓦爾特保衛塞拉耶佛》這樣的蘇維埃或者東歐國家反法西斯電影的薰陶中長大的,我們從那些電影裡學會勇敢和正義,學會欣賞歐式的英姿勃發的男子氣概。我們背誦著那部電影中發生在鐘錶店裡的接頭暗號:
「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
「是啊,暴風雨要來了。」
「我是遊擊隊聯絡員,有重要情報要交給瓦爾特,是關於勞費爾行動的。請告訴他,5點鐘我在清真寺門口等他。」
塞拉耶佛假日酒店
那個時候,我們不知道清真寺是什麼場所,只是覺得這個名字聽上去非常異域,它往往和我們那個年代不太吃到的牛羊肉聯繫在一起,所以我們喜歡一遍遍地叮囑小夥伴們:「請告訴他,5點鐘我在清真寺門口等他。」
而我,此刻,就在清真寺門口等待一個塞拉耶佛人。他當然不是瓦爾特,但是他的確因為我提起了瓦爾特而對我橫生好感,他叫歐文(Ervin),是我在Tripadvisor網站上找到的一個當地導遊,他說:「你的電郵是我工作中收到的最最酷的,因為你是第一個向我提起瓦爾特的客人。」而我們選擇在清真寺前碰頭也並非追求戲劇性,因為那個清真寺的確是塞拉耶佛老城的地標,就好像你和初來上海的外地客人約好在靜安古寺前碰頭一樣。
在我和歐文事先進行的未謀面的通信中,我想像中的他就好像南斯拉夫「二戰」電影裡,地下抵抗組織人員的樣子:穿著精幹的夾克衫,貼在頭皮上的三七開頭髮,隨時準備接暗號的那張小鬍子下的嘴,緊蹙的眉頭,面色發黃,帶著疲乏而認真的笑容,甚至我還為他預想了隨時就準備開溜的那兩條細長腿,這是我對南斯拉夫男人抱有的一種模糊的印象。
塞拉耶佛當地導遊歐文
可是歐文不是。他高大,白胖,本來是板寸髮型的深褐色頭髮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打理過,它們正凌亂地到處找地方豎立著。歐文穿著松松垮垮的汗衫,將尼龍運動外套扎在腰間,背著一個邊緣有所磨損的雙肩包,隨身攜帶一把老是要出洋相的中國製造的雨傘。因為胖,他的額頭總有密密的汗,英語非常好,但口音也相當重。我們沒有機會對上「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那樣的神經質暗號,不過鑑於歐文的口頭禪是:「難道你以為一個29歲的男人會喜歡和母親和妹妹住在一起嗎?」我簡直就想把這句話作為我們的接頭暗號,如果有需要的話。
但是這個歐文又好像是一個稱職的地下黨員,他的手裡有無盡的資源,只怕你不問。比如我提起那篇《紐約時報》上刊登的《塞拉耶佛36小時》,他平靜地說:「文章裡提到的那個銅匠我認識啊,你要去他的店嗎?」當我問起可以和當地有意思的家庭一起吃飯嗎?他說:「我那87歲的老外婆,一路倖存過『二戰』和波赫內戰,出生於克羅埃西亞族天主教家庭,但認為自己是無神論者,生活在穆斯林佔大多數的波士尼亞,你覺得她算有意思嗎?」我問他有沒有看過《洛杉磯時報》知名記者芭芭拉·德米克(Barbara Demick)寫的那本關於塞拉耶佛圍城的書《Besieged:Life Under Fire on a Sarajevo Street》時,他索性從書包裡拿出了那本早已翻得捲起角的書,打開扉頁,赫然是德米克女士的籤名:「To Ervin,all the best on history day,April 5,2012.」(「致歐文,在這具有歷史意義的一天,祝一切都好。2012年4月5日。」)
就在1992年4月6日,20年前的那一天,塞拉耶佛這個古老的城市揭開了現當代戰爭史上最長的圍城戰役的第一幕,戰火在這個城市曾經的榮光——塞拉耶佛假日酒店前燃起,它最終持續了近4年,比「二戰」史上悲壯的列寧格勒圍城的872天還多了553天。最終,冰冷的戰爭史統計數據告訴你,大約有1.15萬塞拉耶佛人在圍城戰中喪生。
我是在2014年的夏天來到塞拉耶佛的,在內戰結束了18年之後,波赫的穆斯林(約佔總人口43.5%)、信奉東正教的塞爾維亞人(約佔總人口31.2%)和信奉天主教的克羅埃西亞人(約佔總人口17.4%)依然存在著難以癒合的縫隙,不管奉上帝或是安拉為主,他們都長著差不多的斯拉夫面孔。這是一個擁有兩個實體、三個立憲民族的國家,十幾個政府機關和議事機構都根據宗教派別的差別選舉產生,雖然大家在複雜的政治架構下,勉勵保持著表面的相安無事,但你內心明白,這是一塊重新拼湊起來的破鏡,波赫聯邦和塞族共和國之間那道歪歪扭扭的裂縫依然有可能扎破你的手。那個在美國代頓籤訂的、旨在重建一個統一的波赫國家的《代頓協議》,只是一個粘在玻璃裂縫上的、漸漸脫落的透明膠。
我這次要住在一個非常奇怪的地方,一個我通常在旅行時不會去住的那種大型商務酒店,但我這次卻決定下榻塞拉耶佛的「Hotel Holiday」。看這家酒店在Booking.com上的評價饒有趣味,讓你恍然覺得它從來沒有從20多年前的圍城困境中走出來。在內戰中,它是外國記者的新聞中心。有個叫「Ivana0700」的客人為自己寫的酒店差評短文起了一個頗為詩意的名字:「If you want sadness in your life,stay in this hotel.」(如果你想在你的生命中增添憂傷,待在這個酒店吧。)來自阿爾巴尼亞、多哈、波赫、德國等地的旅客都毫不猶豫地給了它「令人失望」、「差」的評分。阿爾巴尼亞客人說:「我10年前住過這裡,一切都沒有變,除了價格!」
這個「一切都沒有變」的評價讓我毫不猶豫地點擊了訂房鍵,因為它無形中,擁有了博物館的存物性質。這個酒店一晚得花費110美元,這在塞拉耶佛屬於一筆大支出,你完全可以用相同的錢住在城裡其他的五星級高級飯店。這,的確是一個非常不正常的酒店,我們的「無所不知」先生歐文聽說了我的酒店選擇後,他當時在電郵裡詫異地反問:「難道它們又重新開門啦?」原來酒店自2013年10月開始就沒有發過工資。當我走進酒店大堂,在大堂迎接我的第一張公告牌並非「歡迎您的光臨」,而是一張銀行發來的破產公告,公告的有效期開始於2014年6月9日。
博物館工作人員Jevert已經4個月沒有收到工資了對於一個曾經很豪華的、連不少國際政要都下榻過的國際商務旅店來說,它的大堂實在是太冷清了。我進門的那個上午,只有兩個客人在大堂咖啡吧竊竊私語著,絲毫沒有一個首都在7月應有的遊人如織的氣氛。這個塞拉耶佛曾經最知名酒店的野心已經被這些無所事事的老服務員們擦得鋥亮,收進了1984年的酒櫃裡,那是酒店開業的年份,它是為了那年的冬季奧運會而建的。
如果把假日酒店前的那條馬路「Zmaja od Bosne」翻譯成中文,大致是波士尼亞之龍的意思,但在內戰中,這條龍騰之道擁有一個讓你過目難忘的別名:狙擊手小道。我沒有想到塞拉耶佛戰爭主題遊必去的這個狙擊手小道就在這條繁忙的主幹道上,我記得我只在紀錄片裡看到過這個大街的特寫:銀幕上少女們在街上飛奔,長長的圍巾在身後飄揚,冒著成為狙擊手目標的危險。曾經的狙擊手小道現在是塞拉耶佛新城中心的主幹道,有軌電車的1、2、3、4路都會從這裡經過,最終駛向老城。每輛有軌電車都全然不同,都是不同的國家捐贈的,但外表總算看上去還紮實,而那些無軌電車盡皆火燒火燎的,好像剛剛經過戰火的洗禮。
歷史博物館院內如今雜草叢生
我穿過馬路,不遠處的歷史博物館是我的目的地。博物館側翼展示軍械的地方是個露天花園,它荒草叢生,欄杆早已被茂盛的爬藤植物覆蓋,你覺得好像誤入了一個廢棄的軍工廠,而非一個依然收門票的國家博物館。博物館工作人員Jevert已經4個月沒有收到工資了,但他依然每天8點來,晚上19點才走。他聽說不久政府就會補發拖欠的工資,所以他必須天天出勤。戰後將近20年後,波赫依然還是歐洲最窮的國家之一。官方數據顯示,青年失業率接近50%,經濟規模仍比1992年戰爭爆發前小20%,政府無力支付文化機構員工的工資。
當時正在齋月裡的Jevert謹守伊斯蘭教規,儘管他聲稱今天自打日出以來,他還沒有吃過飯喝過水,沒有說過壞話和瞄過女人,但他的精神狀態還是相當不錯的。他依然願意和我聊會兒天:「我月薪350歐元左右,太少了。如果500歐元就會過得不錯。市中心那些四五十平方米的公寓大概在5萬歐元左右。」然後,這個有點娃娃臉面目的大叔話鋒一轉,開始曬幸福:「還好我女人和我兒子在警察局工作,他們的工資高。都有500歐元。」他甚至還做出了一個安睡的動作,表示自己因此可以高枕無憂了。顯然Jevert是個十足的樂天派,最後,他指著馬路對面的國家博物館,頗為知足地說:「我還好,最起碼這裡還開門,那裡已經關門兩年多了。」
塞拉耶佛歷史博物館工作人員Jevert
我順著歷史博物館工作人員Jevert感恩的手指的指引,來到了國家博物館門口,這個收藏著國家歷史、科學和藝術精粹的文化機構早在2012年10月4日,就被迫關上了敞開124年的大門。它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南斯拉夫聯邦廢除南斯拉夫王國的內戰,然後是狄托死後的「離開南斯拉夫的戰爭」,但最終在戰後重建的和平時期,未能倖免於難。
它的關閉是緩慢而痛苦的。先是2012年初被停止供熱,到當年9月26日被停止供電,塞拉耶佛的一盞知識明燈熄滅了,曾有學生用鐵鏈將自己鎖在博物館大廳的柱子上,揚言博物館不重新開放,他們不會離開。政府捉襟見肘的預算貌似是表面的藉口,而深層的原因依舊來自於那條破鏡上彎彎曲曲一分三瓣的民族裂痕:由於代表克族和塞族利益的政治勢力的反對,議會對於這些文化機構撥款的法案永遠無法通過。
關閉近兩年的波赫國家博物館
波赫國家博物館大廳的學生們早已離開多時,緊閉了近兩年的博物館大門用木條釘了一個大叉,上面分別用波士尼亞語和英語寫著紅色的「關閉」,大門左側由博物館工作人員掛出來的大幅白色旗幟已經泛灰,曾經鮮紅色的抗爭早已褪色,從人行道上看去,已然需要費力辨認,上面依稀寫著:「沒有博物館,就沒有文化,就沒有士氣。」博物館工作人員很難再有士氣,他們當時已經有兩年多沒有領到工資了,但是仍然有一些人繼續去上班,為那些需要查找資料的研究人員提供服務。工作人員仍然幻想著,那些工資總有一天會補發的吧。現在,這個博物館的門口暫時由牆面上的希臘女神雅典娜雕塑代行看守的使命。
然後我來到狄托咖啡館,喝點飲料。從咖啡館的院子裡,你可以看到前方有一些鐵管,整齊地排列成一個方陣。當地人告訴我,這是一個曾經野心勃勃、但最後半途而廢的當代藝術館Ars Aevi選址處。義大利著名建築師倫佐·皮亞諾(Renzo Piano)免費設計了藝術館,但是資金從未到位,因此它現在只留了一個類似地基的方陣在那裡,儼然可以看作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裝置藝術。本來要入館的藝術作品最終被轉移到了曾經的冬奧會體育中心。
狄托咖啡館
這個體育場館比我想像中的有活力,因為事實上,內戰時,這個城市很多房屋家園淪為廢墟,但墓地卻越來越吃緊,於是冬奧會體育館旁的訓練場不得不成了墓地,塞拉耶佛人只能把炮火中遇難的親人埋葬在那裡。冬奧會體育中心的牆面上都是塗鴉,臺階縫隙長了荒草,可是它還是在樓下開了一個購物中心。體育館的側翼,一邊是一個現代家具展示廳,另一邊就是那個臨時的當代藝術博物館,雖然它的門廳是預製板搭的,好像一個在建工程,可是它的確是一個在運作的藝術館,可以憑預約參觀。
藝術館前館長Enver Hadžiomerspahiæ依然期待,永久的當代藝術館總有一天會落成,並且他能成為它的前臺接待員,每天看著訪客帶著微笑邁進這個他為之努力了小半生的藝術殿堂。他曾經用清掃米裡雅茨河上那座同樣也是由倫佐·皮亞諾設計並買單建造的Ars Aevi橋這一行為來宣布辭職。那座Ars Aevi橋建於2002年,本來它的落成就好像是未來藝術館的片花,但是Hadžiomerspahiæ先生未曾料想,那個片花一放就是10年,正片卻依然開拍無期。
我的塞拉耶佛新朋友歐文沒有食言,他真的安排了和他家人的晚餐,就在我離開塞拉耶佛的前夜。可惜,87歲的外婆身體不舒服,無力待客,那麼只能派他60歲的母親代表波赫隊出徵,而且就在歐文自己的家裡。
我們從老城漫步去他位於塞拉耶佛使館區不遠的公寓。在那條名為Mula Mustafe Bašeskije的街上,我們閒聊著,有黃色街車叮噹駛過,將頭別向左邊的時候,你會看到那些垂直的小馬路正向上坡的路緩緩爬行,如果不是路邊經常會有蹲在那裡虎視眈眈的一群群野狗,你也許會錯以為自己在舊金山,或者裡斯本。
冬奧會體育館
在見到他母親之前,歐文有一件「千萬不要在我母親面前提起」的事情要交代,那件事和他父親有關。他父親的名字,我在歷史博物館一個鑲在鏡框裡的歷史文件中見到過。他的父親叫Tokiæ Sejfudin,是波赫獨立後第一屆民選議員。他曾經是波赫政壇一顆熠熠閃耀的明星。但問題是,歐文告訴我:「我已經兩三年沒有和我父親說話了,他的第三個妻子只比我大一歲!」
按照歐文的說法,他父親後來因為賭博,輸了很多錢,他也被自己的黨派踢了出去,他為此銷聲匿跡于波黑政壇10年之久。但他近兩年重新回到波赫的政治地圖,不過這次他採用的是更激進的方式贏得選民對他的關注。Sejfudin先生目前致力於在波赫的另一個實體:塞族共和國,這個塞族聚居地維護居住在那裡的穆斯林的權益。2014年10月,他這個波士尼亞穆斯林還參與了居民絕大多數信奉東正教的塞族共和國總統的競選,並曾因煽動宗教和民族仇恨而被塞族警方逮捕。這是一個具有賭徒性格的政客,他在政壇上估計將會和他在賭場上一樣不走運,可是最起碼,他又重新贏回了知名度。
可是,這個有名的父親給歐文和他的一家帶來的只有無盡的煩惱。歐文說當他和母親以及妹妹在內戰時去西班牙避難時,他爸爸只來看過他們兩次,卻去探望了情婦16次。他們在西班牙做難民時,他會在報紙上讀到父親在加勒比海度假的新聞。因此,歐文叮囑我,千萬不要在他母親面前提起他的父親。
我來到歐文家的那棟建於1972年的15層樓公寓,他指著公寓外牆上一個巨大的補過的洞,說:「內戰時的飛彈打的,幸好那天,住在裡面的作家不在家。」那種平常的口氣,就好像指著家裡屋頂上的一攤水漬。大樓內部極其乾淨整潔,沒有人在走道裡胡亂地堆東西。40多年前,中國罕見高層建築,南斯拉夫卻已經是標配。事實上,1976年,全南斯拉夫36%的家庭有小汽車,每2.1個家庭就擁有冰箱。南斯拉夫人民曾經擁有開放的國界和接近於西方世界的消費水平和生活方式。
行駛在曾經的狙擊手小道上的電車
歐文的母親Alma身材虛胖而膚色白皙,穿著一身黑色的連衣裙,具有豐富外事工作經驗的她,打扮很得體。本國教育讓她會說流利的英語,逃難的顛沛生涯也讓她學會了西班牙語。她剛剛從一場差點要了她命的心臟病發作中恢復過來,休息了一年,身體正一步步走向康復。據歐文說,母親的心臟病完全是因工作的壓力而引起的,她之前做的是和反腐敗有關的法律工作。現在她總算有了份稍微少些壓力的工作,在外經貿委,歐文還隨身攜帶著那個單位的宣傳小冊子,上面印著波赫的主打出口產業,包括軍工、冶金、農業和旅遊。軍工類產品放的是一排排子彈的細節照片,你一下子就能看到一個拼寫錯誤,它們硬是把Tank拼寫成了Tenk。
歐文家最吸引人注意的擺設,可能是客廳茶几上的那些黑白照片。他的外祖父母是理想主義者和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外祖父Osman Dervisevic 16歲參加遊擊隊,是波赫北部重鎮Brèko市的第一任市長。茶几上有他和狄托的合影,在那張照片裡,風華正茂的外祖父站在中間,狄托反而在他的左邊。可惜外祖父的菸癮過早地奪去了他的生命。
老革命的女兒Alma的前半生含著銀匙,度過極其幸福的社會主義國家高幹子女的少女時光,然後人生開始和她玩「和好運捉一下迷藏」的遊戲,於是家裡和自己身體中的好東西開始一點點消失:青年時代喪父,前中年時代祖國不再,中年時代逃難異鄉,後中年時代離異,晚年時代健康也決定離開她了。目前,她似乎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了,兒子和正在念書的女兒與她住在一起,儘管歐文一有機會就要聲明:「難道你以為一個29歲的男人會喜歡和母親和妹妹住在一起嗎?」
Alma準備的飯菜很豐盛,竟然還有西班牙火腿,那是歐文的朋友從加泰隆尼亞帶來的。晚餐還包括用來蘸食麵包的茄子和紅辣椒粉做的蘸醬,那是鄰居給的;清爽的番茄黃瓜和甜椒拌的色拉;從土耳其傳承過來的Burek,乍一看就好像是開口鍋貼的波赫「國菜」;典型的克羅埃西亞烤雞,還有波士尼亞穆斯林典型的燉牛肉。甜點則是歐文特意去買的全城最好吃的拿破崙,照例有些太甜了,歐文用他的冷幽默解釋說,那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太苦了,我們需要甜些的東西。
這頓豐盛異常的家宴顯然讓長期以來磕磕碰碰的克族、塞族和穆斯林獲得了飯桌上的和解。它們在一個飯桌上,甚至在一個盤子上釋放出食物的香味和生活應有的祥和氣息。這和女主人本來所代表的種族多元性有關,她說:「我的父親是穆斯林,我的繼父是塞族,我的母親是克族,而我從來不考慮這些,我一直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典型的南斯拉夫女孩。我也曾經是個共產黨員。」
Alma的煙嗓,再配以那種舒緩的,似乎與己無關似的敘述口氣,就好像有人戴著絲絨手套在輕柔地撫摸生鏽的回憶。她的英語帶著好聽的英國口音,如果閉起眼睛,我甚至在想像她是「007」裡的Lady M,她們真的長得有些相似。我們開始喝起了咖啡,波士尼亞咖啡,在小小的銅壺裡燒好後,盛在精緻的咖啡杯和託盤裡。
波士尼亞人缺不了咖啡,他們可以花兩三個小時啜那一小壺波士尼亞咖啡。他們先咬一口糖,然後把餘下的糖放在舌頭下,讓咖啡自然地融化它,好像土耳其人喝茶一樣。戰時咖啡在黑市達到60美元一磅,被困的市民用植物油把曬乾的鷹嘴豆炒黑,散發出某種吱吱作響的牛排般的欺騙性香味,然後再磨成粉,將其煮沸成咖啡。雖然乍看上去,外貌和波士尼亞咖啡無異,但品嘗起來既不像咖啡也不像鷹嘴豆湯,而更像泥水。
此刻,飯後的一杯香濃的波士尼亞咖啡讓Alma又回到了過去的好時光,那個她能夠頻繁出國見世面的好時光,那個米洛舍維奇的大塞爾維亞主義還沒有毀壞她的生活,那個丈夫依然沒有背叛她的好時光:「我們已經20年沒有見到海了,以前大家每年夏天都去海邊,頂多就是比比酒店好壞。」
我問Alma,南斯拉夫哪裡最美,她說克羅埃西亞的海岸線最美。波赫沒有克羅埃西亞那麼運氣,擁有漫長的海岸線,他們只有25公裡的一線海灘,就如一米陽光。此刻,我已經分不清她在對誰說話,是我呢,還是過去的那個自己。「我當時可是怎麼想的呀?畢業後哪裡都可以去,我卻沒有選克羅埃西亞。」她繼續喃喃著,「那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啊,美妙的海岸,美妙的小鎮……」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下去,直到被牆上古老的自鳴鐘整點的報時聲完全吞沒。深夜23點了。終於到了告別的時候。
我在假日酒店的清晨醒來,窗外竟然下起了太陽雨。太陽奮力刺破極其稠厚的雲層,好像種子破土而出。假日酒店的早餐廳如預想般的空空如也。我在酒店的餐廳徜徉,享受作為此處唯一一個客人的樂趣。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戰地記者,只是報導的是這個酒店乃至這個城市和國家所面臨的新的戰役。餐廳瀰漫著某種吸菸房才有的淡淡的煙味,在這裡,「非吸菸區」是一個小小的角落,前往吸菸區吃飯才是正經事。
50多歲的服務員雅斯娜在這裡貢獻了她30年的青春,她依然以這種老酒店僅存的引以為傲的資產——「周到有禮」為我服務。這是我在塞拉耶佛假日酒店的最後一天,我得去辦退房手續了。她用簡單的英語期期然地問:「No tomorrow?」我有點抱歉又兼具一些不舍地說:「No tomorrow.」
(本文供圖:毛豆子)
⊙ 文章選自《三聯生活周刊》總第864期,版權歸本刊所有,請勿轉載,侵權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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