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見鬼人與人
見鬼人儘管屬於溝通鬼神,遊走於人鬼之界之類,有與鬼交通的方面,自然也脫離不了人群本身。見鬼者的價值,要通過生人的確認才能被認可。唐代是個「見鬼人」非常活躍的時代,他們甚至涉入到政治,對政治走向發生影響。在武則天和中宗時代,有一個有名的見鬼人叫彭卿,或者叫彭君卿,就是這麼一個術士。
與彭君卿同時代的文人張鷟在《朝野僉載》記載了兩條關於彭的事情,都是發生在睿宗景雲年間。一條是關於斜封官的:
景龍中,斜封得官者二百人,從屠販而踐高位。景雲踐祚,尚書宋璟、禦史大夫畢構奏停斜封人官。璟、構出,後見鬼人彭卿受斜封人賄賂,奏雲見孝和怒曰:「我與人官,何因奪卻。」於是斜封皆復舊職。
斜封官是在沒有經過中書門下討論,而由皇帝下墨敕用斜封而徑自任命的官員,與中書省黃紙朱筆正封的官員不同。唐代官員人數膨脹在武則天時代已經不可收拾,中宗時代通過捐輸而獲得官職的愈加增多。睿宗上臺之後,姚崇宋璟等都以裁減官員為一大要務,但是顯然引起了「官憤」,遭到了很大的抵制。見鬼人彭君卿接受官員賄賂,託見鬼「孝和」(唐中宗謚號)之說,居然扭轉了裁減斜封官員的局面。
彭君卿不止一次「見到」中宗的鬼魂,影響政治。張鷟在同書還有記載:
中宗之時,有見鬼師彭君卿被禦史所辱。他日,對百官總集,詐宣孝和敕曰:「禦史不檢校,去卻巾帶。」即去之。曰:「有敕與一頓杖。」大使曰:「禦史不奉正敕,不合決杖。」君卿曰:「若不合,有敕且放卻。」禦史裹頭,仍舞蹈拜謝而去。觀者駭之。
《資治通鑒》唐中宗景龍三年(709)條記載,「關中饑,米鬥百錢。運山東、江、淮穀輸京師,牛死什八九。群臣多請車駕復幸東都,韋後家本杜陵,不樂東遷,乃使巫覡彭君卿等說上云:『今歲不利東行。』後復有言者,上怒曰:『豈有逐糧天子邪!』乃止。」
彭君卿是一個成功的見鬼人。但是並不是每個見鬼人都是運氣的。跟彭君卿同時代的見鬼人雍文智,就是一個倒楣的例子。張鷟記道:
韋庶人葬其父韋玄貞,號酆王。葬畢,官人賂見鬼師雍文智,詐宣酆王教曰: 「常作官人,甚大艱苦,宜與賞,著綠者與緋。」韋庶人悲慟,欲依鬼教與之。未處分間,有告文智詐受賂賄,驗,遂斬之。
雍文智詐宣酆王教,跟彭君卿詐宣中宗敕,其實是沒有分別的。可惜的是有人告發,而且查有實據,所以被殺了頭。唐代皇帝的命令稱為制敕,太上皇帝曰誥,太子曰令,親王曰教。韋玄貞因為追封酆王,所以他的命令就叫做「教」。顯然,幫助處理葬禮的低級官員們,想從中獲得封賞,藉助雍文智的見鬼師身份,說出了他們的願望:從服綠(六品七品)變服緋(四品五品)。這跟那些斜封得官者藉助彭君卿見鬼,引用中宗皇帝的權威而保住自己的官位,也沒有多大的差別。
中宗時期,巫術盛行,也是事實,所謂「韋庶人之全盛日,好厭禱,並將昏鏡以照人,令其速亂,與崇仁坊邪俗師婆阿來專行厭魅。平王誅之。後往往於殿上掘得巫蠱,皆逆韋之輩為之也。」在這個時期,見鬼人非常活躍。但是我們也不能排除因史料的缺失而導致的偏見,南北朝時期至少高齊對於見鬼人是相當器重的,以此技能獲得富貴的,大有人在,只不過都是籠統的記載,沒有具體的事例而已。唐太宗的女兒高陽公主,除與辯機通姦,「又浮屠智勗迎佔禍福,惠弘能視鬼,道士李晃高醫,皆私侍主。」一直到了五代時期,覡視仍然在政治活動中佔據一定地位,五代閩國計使薛文杰與吳英有隙。一日閩主王鏻使巫徐彥「視鬼於宮中」,文杰先告訴吳英,說主上疑卿權重,卿可告疾,倘敕使來問,當以頭痛為對。文杰又囑巫,言英將叛,崇順王「以金槌擊其首」。王鏻遣使驗之,果以頭痛對,乃殺英。
除了參與政治之外,見鬼人也在社會生活中佔有一席之地:
〔武〕周司禮卿張希望移舊居改造。見鬼人馮毅見之,曰:「當新堂下有一伏屍,晉朝三品將軍,極怒,公可避之。」望笑曰:「吾少長已來,未曾知此事,公毋多言。」後月餘日,毅入,見鬼持弓矢隨希望後,適登階,鬼引弓射中肩膊間。望覺背痛,以手撫之,其日卒。
這樣的例子還有武則天時代的左司郎中鄭從簡。「所居廳事常不佳,令巫觀之,果然有伏屍」,後「移出改葬,於是遂絕」。 見鬼人不但能看到鬼,而且能看到邪神。《太平廣記》注引《廣異記》描述了狄仁傑鏟除江南淫祠之後的情形:
高宗時,狄仁傑為監察禦史,江嶺神祠。焚燒略盡。至端州,有蠻神,仁傑欲燒之,使人入廟者立死。仁傑募能焚之者,賞錢百千。時有二人出應募。仁傑問:「往復何用?」人云:「願得敕牒。」仁傑以牒與之。其人持往,至廟,便雲有敕。因開牒以入,宣之,神不復動,遂焚毀之。其後仁傑還至汴州,遇見鬼者曰:「侍禦後有一蠻神,雲被焚舍,常欲報復。」仁傑問:「事竟如何?」見鬼者云:「侍禦方須臺輔,還有鬼神二十餘人隨従,彼亦何所能為!久之,其神還嶺南矣。」
科大衛(David Faure)和劉志偉合寫的文章《宗教與地方社會的國家認同——明清華南地區宗族發展的意識形態基礎》中引用狄仁傑的例子來說明地方宗教與國家認同,將「見鬼人曰」作「鬼曰」,將「見鬼人」誤作「鬼」。狄仁傑去除江南「淫祠」的例子非常有名,是研究淫祀的絕佳材料。垂拱四年(688)狄仁傑告西楚霸王項羽將校的檄文曰:
鴻名不可以謬假,神器不可以力爭,應天者膺樂推之名,背時者非見機之主。……當匿魄東峰,收魂北極,豈合虛承廟食,廣費牲牢。仁傑受命方隅,循革攸寄,今遣焚燎祠宇,削平臺室,使蕙帷銷燼,羽帳隨煙,君宜速遷,勿為人患。檄到如律令。
狄仁傑焚毀吳楚祠廟一千七百多所,只留下夏禹、吳太伯、季札和伍員四祠。地方神靈和中央權威的撞擊,以中央權威將認定的「淫祠」或者「邪神」驅逐出正統合法的萬神殿而結束。雖然代表地方神靈的端州蠻神意圖報復,但是最後沒有得逞。中央政治威權通過贈送官位,將地方神靈拉入到政府認可的萬神殿,比如媽祖;但是中央政治權威也可以通過將其認定為「淫祠」和「邪神」,將其驅逐出萬神殿,比如一段時期內的「五通神」,以及上面狄仁傑所去除的項羽等地方信仰諸神。這既有精神信仰方面的原因,也有中央與地方關係的因素。
見到古人的鬼魂,在隋唐時代是常事。比如隋朝的著名將軍史萬歲,他也見到過樊噲。同樣根據韋述的記載,「待賢坊,隋又有左鎮軍大將軍史萬歲宅」,「史萬歲宅初常有鬼怪,居者輒死,萬歲不信,因即居之。夜見人衣冠甚偉,來就萬歲,萬歲問其由。鬼曰:『我漢將軍樊噲,墓近君廁,幸移他所,必當厚報。』」「萬歲許諾,掘得骸柩,因為改葬。後萬歲為隋將,每遇賊,便覺鬼兵助己,戰必大捷。」 《隋唐嘉話》中也有類似的記載:「武后將如洛陽,至閿鄉縣東,騎忽不進,召巫,言晉龍驤將軍王浚云:『臣墓在道南,每為樵者所苦。聞大駕今至,故求哀。』後敕:『去墓百步,不得耕殖。』至今荊棘森然。」 這些見鬼故事,是否荒誕幷不重要,關鍵在於當時人的想法如何。對於了解中古時期人們對另一個世界的看法非常有意義。
見鬼人在五代時期的社會生活中依然比較活躍。孫光憲《北夢瑣言》記載:
遂寧有馮見鬼(忘其名),似有所睹,知人吉兇。潁川陳絢為武信軍留後,而劉令公知俊交替,摭其舊事,疊有奏論。馮生謂潁川曰:「府主雖號元戎,前無旌節所引,殆不久乎?幸勿憂也。」未逾歲而彭城伏誅。
有官人林泳者,本閩人也,嘗謂僚友曰:「安有生人而終日見鬼乎?無聽其妖。」馮聞之甚不平。或一日,對眾謂之曰:「閣下為官,多不克終,蓋曾殺一女人為祟,以公祿壽未盡,莫致其便。我能言其姓名,公信之乎?」於是慚懼,言誠於馮生,許為解其冤也。它皆類此。
《北夢瑣言》中還記載了另外一個見鬼人,人稱「何見鬼」:
王蜀時,閬州人何奎,不知何術而言事甚效,既非卜相,人號「何見鬼」。蜀之近貴鹹神之。鬻銀之肆有患白癩者,傳於兩世矣。何見之,謂曰:「爾所苦,我知之矣。我為嫁娉,少環釧釵篦之屬,爾能致之乎?即所苦立愈矣。」白癩者欣然許之。因謂曰:「爾家必有它人舊功德或供養之具存焉。亡者之魂無依,故遣為此祟。但去之,必瘳也。」患者歸視功德堂內本無它物,忖思久之。老母曰:「佛前紗窗,乃重圍時它人之物,曾取而置之,得非此乎?」遽令撤去,仍修齋懺,其疾遂痊。竟受其釧之贈。
何生未遇,不汲汲於官宦。末年祈於大官,自布衣除興元少尹,金紫,兼妻邑號,子亦賜緋。不之任,便歸閬州而卒,預知死期也。雖術數通神,而名器逾分,識者知後主之政,悉此類也。
「何見鬼」之術「非卜相」,但是「言事甚效」。根據《北夢瑣言》的記載,他通過「亡者之魂無依」來解釋患者之「白癩」的病因。通過看祟來治病救人,顯見是見鬼人重要的職能和工作。除了溝通隂陽、預測禍福之外,見鬼人也兼具醫者的部分角色,這一點下文會詳細討論。還有一點非常值得註意的是,「馮見鬼」是四川遂寧人,而「何見鬼」也是蜀地閬州人。這是否說明見鬼之術與道教發達的蜀地有特別的地域聯繫,值得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