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的蒼茫冰雪見證了探險者的勇者無懼,也留住過科學家的堅韌勞作。
高登義 著名極地探險科學家,現為中國科學院大氣物理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科學探險協會主席。我國第一位完成地球「三極」(註:南極、北極、青藏高原)科學考察的人,撰寫出版專著《中國山地環境氣象學》等近百萬字,科普著作近20部。榮獲中國科學院科技成果特等獎、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全國先進工作者等獎項和榮譽稱號,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
高登義曾經8次赴珠峰考察,為登山活動、奧運聖火傳遞提供了準確的天氣預報。在徵服地球「三極」的科考之餘,撰寫過《中國山地環境氣象學》等3本科學專著和70多篇論文,堪稱我國大氣科學野外考察先行者。
高登義用「登極取義、知天知己」八個字概括自己跋山涉水的科考生涯。為了國家科研事業,他服從安排,不畏艱險,先後40餘次前往條件特殊的地球「三極」。
在高登義看來,人並不需要總想著徵服自然,在認清客觀規律的前提下,與自然為友,去親近世界、探秘未知,或許是更好的選擇。
1.登山天氣預報的「諸葛亮」
與高登義初次見面,筆者不敢相信,眼前這位體格健壯、思路清晰的老人已步入耄耋之年。他發質濃密,僅有幾點白星,跑裡跑外腿腳麻利,應是得益於常年野外作業的鍛鍊。
你很難將他歸為老者,年輕人喜歡的微信朋友圈,他玩得溜溜轉,幾乎每日一更——九宮格配上幾行文字,裡面有對人事變幻的感悟,有對江河湖海的讚嘆,有對同行來訪的歡喜,連家中小貓上竄下跳的動態,也被「咔嚓」了四連拍,即時分享給好友。
當提及昔日科學考察時,他沉吟片刻,帶著些許四川口音,娓娓道來那些人、那些事。
在山地氣象考察研究界,高登義由於貢獻了大量精準的登山天氣預報,獲得了一個響噹噹的名號「登山天氣預報的諸葛亮」。但正如大多數成長故事的開端一樣,初出茅廬的高登義,工作經歷並不那麼平順。1965年底,已在中國科學院地球物理研究所工作兩年的高登義接到一項絕密級科研任務。黨組織決定派他參加第二年開始的珠穆朗瑪峰科學考察,在隊中負責研究該地區的天氣氣候特徵。為什麼選中的是他,因為年輕力壯、專業對口,亦或政治覺悟高、能嚴格保守秘密?高登義無從得知。暫時和家裡人切斷了聯繫的他於1966年春到達珠峰大本營,參加登山天氣預報組。
高登義做的是海拔7000米、8000米、9000米處的風向風速預報。他告訴筆者,高海拔地區風速很大的時候,大風會把人體熱量帶到空氣中,使身體感覺到的氣溫比空氣實際溫度更低,這種感覺中的溫度也被稱為「體感溫度」。觀測統計表明,體感溫度低於零下30攝氏度時,登山者就有凍傷危險。為了捕捉到風的變化,高登義自製了三個預報工具。
一天深夜,預報組聚在一起,討論天氣預報。高登義根據自己的預報工具,預報次日風速可能要加大。組長彭光漢拋出一連串問題,「風速加大多少」「持續多長時間」……高登義無法提供確切數據。在此之前,中國登山隊只踏上過珠峰一次,沒有留下多少歷史氣象資料,正如俗語所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僅靠簡易的工具,不到三十歲的高登義回答不出,資歷更深的前輩們也沒給出有價值的建議,結果,大風沒有列入預報結論。
22名向山上運送物資的登山隊員如期出發了,狂風呼嘯,空中猶如下起刀子,在通過7400米到7500米的大風口時,16名隊員遭遇不同程度凍傷。談及往事,開朗健談的高登義沉默了,他身體微顫,聲音哽咽:「有人手指被截斷了,有人腳趾被切掉了,還有的鼻尖沒了……」當他們去看望傷員時,沒人埋怨,更沒人指責。直到離開時,一位老隊員發了話,「希望你們今後預報好一點,讓我們在完成任務時少受點苦。」高登義仿佛「被抽了一鞭子」,回到宿營地暗下決心:一定要提高登山天氣預報水平,不讓截肢事故再次發生!
從1966年開始,高登義先後8次參與了珠峰考察,他收集了大量氣象資料,認真探索珠峰地區天氣變化規律,總結出一個個預報思路和方法,先後發表多篇介紹登頂時段選擇的論文。2003年5月11日到21日,高登義在中央電視臺《珠峰氣象站》欄目中做了11天的攀登珠峰的天氣預報,準確預測出21日到24日是登頂的好天氣,中國和世界各國登山隊順利在此時段登頂。2007年,高登義被聘請為2008年奧運聖火傳遞的氣象顧問。5月初,他向珠峰大本營副總指揮張江援發出簡訊:「3天後將有益於登頂的好天氣。」5月9日,19名隊員登上頂峰,奧運聖火傳遞成功。
對於獲封「諸葛亮」,高登義說,所謂「神機妙算」都仰賴於長期實踐,如果放棄了對於變化的觀察,「諸葛亮」也會變成「臭皮匠」。
2.遭遇冰崩 南極圈裡知天命
1988年到1989年,高登義乘上「極地」號,成為南極考察隊中的一員,赴南極大陸建立中山站。
高登義與「極地」號考察船合影。
想要把建站物資運到南極,先要有破冰船來突破通往南極大陸的重重浮冰。但我國上世紀80年代末,經濟條件有限,只能從芬蘭購買一艘超期服役的貨船,改造成「極地」號。不久,「極地」號就被浮冰撞出一個洞。
無聲的撞擊僅是險情的序曲,1989年1月14日,沉悶的巨響敲擊了每個考察隊員的鼓膜——「極地」號船頭左前方1000米,水柱混雜著冰雪,上噴百丈,形成「蘑菇雲」的盛況,大量冰體四散開來,順勢前衝……這種現象被稱為「冰崩」,是由南極冰蓋邊緣的冰川快速移動進入海洋而引發的。如此大的冰崩,1989年前沒有在南極發生過。從馬力、鋼板厚度和質量、長寬比幾個參數來看,「極地」號算不上破冰船,只能說是一艘抗冰船,不具備破冰開拓航道的能力,一旦遇上硬度大的冰,船體鋼板還極易被劃破,給考察活動帶來巨大威脅。陷入堅冰包圍圈地考察船只能停在原地。更壞的消息還在後面,蘇聯站打來電話通知,可能還有更大的冰崩。
船隊的緊急碰頭會上,憂慮的濃霧吞沒了會議室,氣氛沉悶而凝重,無人發言。船長突然將目光投向了高登義:你是專家,說話呀!高登義「噌」地站起來,冒出一句:這種預告沒有依據!身邊人拉了下他的衣角,示意不要把話說得太滿。高登義不為所動:「我負責!」
高登義參與編寫過《大百科全書》,裡面有一節是山區的「雪崩及其預報」,他翻遍資料也找不到任何有效的預報方法。冰崩比雪崩更罕見,雪崩不可預報,冰崩的發生時間更不可知。高登義琢磨著:那通電話不可信。高登義告訴筆者,當時拍下軍令狀,一是出於長期的嚴謹,堅信預報不是憑空的猜測,要有大量實踐才能立得住腳;二是為了穩定人心,「極地」號已陷危機,再鳴悲音,隊員們自亂陣腳,對於脫險有百害而無一利。
第二次冰崩果然沒有發生,高登義的判斷應驗了,大家的恐慌有所減退。浮冰封堵去路,無法前行的「極地」號保持馬達發動、全員警戒,116名隊員等待著突圍機會。原地滯留7天後,1989年1月21日,命運眷顧了考察隊,外出偵測的直升機回報「周圍的浮冰裂開了!」「極地」號像一條鱔魚,遊走在浮冰裂縫裡,慢慢靠近南極大陸……後來,高登義將南極科學考察日記集冊出版,命名《南極圈裡知天命》。書名有兩重含義:一是那年他年屆五旬,步入知天命年紀;其二,他意在提醒自己,實現理想是一個艱難的過程,需要遵循事物發展規律,因勢而行。
高登義對「徵服自然」有自己的理解。冰崩圍困「極地」號時,考察隊曾用數十噸炸藥破冰開道,想令浮冰讓道,完成建站運輸任務,但密集的浮冰立刻又合攏來,恢復原狀,炸藥的力量也沒能「徵服自然」。7天後,浮冰按照自己的規律,不炸子開,「極地」號抓住時機,衝出重圍。兩相對照,高登義覺得,個體在大自然面前是渺小的,要徵服自然,先得遵循自然規律。
「極地」號由於在路上耽擱了近一個月,為了趕進度,全體隊員不分職務高低、工種為何,一起幹上了體力活,教授扛石頭,研究員倒砂子,負責攪拌水泥的高登義一天下來,兩手腫得握不住筷子,只能改用刀叉。
1989年2月,中山站如期落成。
3.發現舊條約推動北極建站
2004年,五星紅旗第一次飄揚在北極上空,中國在斯瓦爾巴群島上建立了黃河站。
這是中國人第一個永久北極科考站,它的名字已經寫入了中小學地理教材。但在極地科考專業人士和愛好者之外,很少有人知道,黃河站的國際法依據是被高登義從一部舊條約裡發現的。
1991年8月5日,高登義受邀參加北極科學考察工作,他在朗伊爾賓一個博物館播放的錄像裡看到了《斯瓦爾巴條約》的介紹:在1920年的會議上,挪威得到代管斯瓦爾巴群島的權利。北洋政府在1925年籤署了《斯瓦爾巴條約》,條約規定,35個成員國可以來到斯瓦爾巴群島建立科考站、開礦、辦學校。
高登義向挪威卑爾根大學的葉新教授詢問條約的細節,後者送了他一本《北極指南》,裡面提供了《斯瓦爾巴條約》原文。他請教:中國如何才能在斯瓦爾巴島上建立科考站?葉新說,需要和挪威的大學或者研究機構合作。
回國後,高登義奔忙起來。他先找上了熟悉的南極考察辦公室。然而,「南極辦」並不能干涉北極事務,負責人建議高登義向中國科學院匯報。1991年9月,中國科學院領導聽了高登義的「斯瓦爾巴條約與建立北極站」報告後,十分支持,在科學院的「九五」重大科研項目「極地與全球環境變化」中專門設立了「斯瓦爾巴群島建站調查研究」子課題,高登義被任命為課題負責人。
高登義代表中國科學探險協會和挪威卑爾根大學的兩位校長會談,籤訂了一份合作協議,中挪雙方聯合進行北極和青藏高原科學考察,協議為北極建站開闢了一條通道。1995年5月,高登義隨中國科學院代表團訪問挪威,為北極建站打下了堅實的基礎。1996年,中國代表團出席國際北極科學委員會會議,以政府名義成為組織成員。2002年,中國伊力特·沐林北極科學探險考察站落成。
「發現《斯瓦爾巴條約》算不得什麼功勞,沒有我也會有別的科考人員發現這個條約。對我而言,更有意義的是回國後通過各種遊說、匯報、聯絡來推動科考站的早日建立,在這個過程中有科學界尤其是中國科學院的支持,有企業的幫助,也離不開新聞媒體的宣傳,正應了那句老話——眾人拾柴火焰高。」高登義說。
4.涉筆成趣 大手牽起小手來
海鷗緊緊靠近北極熊,它的嘴快與北極熊的大嘴接近了,似乎義正辭嚴地對它說:「抓住魚有我們一份!」奇怪的是,北極熊居然老老實實地聽著。
還有一隻北極狐睡得挺香,而它身旁的另外一隻北極狐卻警惕地望著我們,仿佛在為它放哨。
我感到頭上溼漉漉的,好像有液體在流動。拍完小燕鷗,我趕緊爬起來逃到附近的一個屋簷下躲避。一摸頭頂,我才明白,原來燕鷗們是在用「尿彈」攻擊我!
這些趣味十足的文字都出自高登義之手,常年的科考過程中,他「結交」了不少行走冰雪的動物朋友。
於他而言,用詼諧的筆墨描摹它們的日常生活,與科研同等重要。1984年,高登義第一次去南極,8歲的兒子給了遠行的父親一個任務,「請您給我多拍一些企鵝的照片回來!」開始是孩子的願望,漸漸地,「拍動物」成了高登義本人的執念。他沉醉於精靈們的萌態,隨時為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美景留影。
對於自然和生靈的溫柔愛意,是與科學理性並行不悖的天真爛漫。高登義家的客廳裡懸掛著一張大幅彩照,裡面三隻企鵝展開雙翅並排前行。這幅得意之作是他2005年在南極拍攝的。「三隻王企鵝,興高採烈的,看著就開心!」高登義微眯雙眼,抬頭端詳,他舉起一隻手放在後腦,「來我家的人老把它們認成帝企鵝,雖然很像,其實外觀上不難區分:王企鵝這塊兒顏色更豔,偏橘,和胸前的絨毛不連接;帝企鵝這裡泛黃,和絨毛連著。兩種企鵝的體型也不一樣,我給你看看帝企鵝的照片,一下子就能分得清啦!」
高登義拍攝到的三隻王企鵝,它們興高採烈,展開雙翅,穩步前進。這張照片懸掛在高登義家的客廳中。
滄桑的胸懷中,躍動著活潑的童心。高登義將越來越多的精力投入到科普事業,他牽起孩子們的小手,帶他們丈量世界、收集閱歷。
一位小聽眾這樣描述了高登義的講座:「高登義教授先為我們講解了什麼是南極、北極,又介紹了我國建造南極、北極考察站的艱辛。過後,還繪聲繪色地講述了南、北極的各種動物,如它們的生活習性、奇聞趣事。高教授講得生動有趣,一點也不枯燥,他也沒有一點大科學家的架子,平易近人,和藹可親。」
2007年起,中國科學探險協會與北京青少年科技俱樂部活動委員會合作,組織北京優秀高中生赴地球「三極」科普考察,高登義作為科學顧問和孩子們一起多次度過了快樂而有意義的日子。這支科考隊的隊員都是高二學生,他帶著一群青少年去深入荒涼與寒冷,勞累與風險可想而知。既要管生活,又要包學習,難度一點也不比任何一次國家級的科考低。
高登義(紅衣者)與高中生一起在北極冰川考察。
每次出發前,高登義都要和孩子們坐下來,討論研究方向,明確考察目的,叮囑注意事項。到達之後,他要一邊隨時講解,一邊引導思考,要採集樣本,要記錄數據……回來後,還要指導考察報告的寫作、修改。既當科學導師,又是臨時家長。
只要帶隊的需求找上門來,高登義總是欣然前往。他告訴筆者,自己本來學的是理論,第一次去珠峰純屬「組織安排」,但在任務中,他收穫了興趣,品嘗到喜悅,從此一發不可收拾,習慣背上行囊,步履不停。
高登義希望,孩子們和他當年一樣,踏遍山河,通識草木,穿行奇峰幽谷,逐漸領悟到科學的魅力。他帶去考察的兩個學生,在探索中對南、北極的植物愛不釋手,雙雙報考了大學的生物專業。「我很高興看到中學生們了解大自然、熱愛大自然,並樹立起他們的科學理想,因為他們才是未來科學考察的中堅力量。」他說,傳遞好奇心與求知慾,是科學工作者畢生的責任。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崔樂
流程編輯:王宏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