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界有句話:「唐詩、晉字、漢文章」,魏晉時期的書法是了不起的。
魏晉是中國古代歷史思想大解放的時代,也是中國書法史的重要轉型期,正如文學進入自覺時代一樣,漢字的書寫在注重實用性的同時,審美性也日益得到重視和強調。魏晉還是中國書法史的一個最繁榮時期:書體完備,真、行、草,幾乎同時出現;書家眾多,群星璀璨。[唐]孫過庭《書譜》開篇就說:「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鍾、張之絕,晉末有二王之妙」,說前有張芝鍾繇,後有王羲之父子。
後世書法理論都強調:學書之人,要以學晉為宗。
[宋]黃庭堅在《書論》中說:「凡作字須熟觀魏晉人書,會之於心,自得於古人筆法也。」
清代書法理論家翁振翼在《論書近言》中就說得很乾脆:「不學晉人法,總不成書。」而[清]王鐸再補上一刀,說得更狠:「書不宗晉,終成野道。」
八大晚年書法有著濃濃的魏晉神態、魏晉風骨、魏晉氣韻。這一點,有許多論者提及。[清]陳鼎《八大山人傳》:「山人詩畫,大有唐宋人氣魄。至於書法,則胎骨於晉魏。」楊賓《大瓢偶筆》說八大「其書有鐘王之氣」,「鐘王」即指鍾繇和王羲之。[清]張庚《清朝畫徵錄》稱八大:「有仙才,隱於書畫、書法,有晉唐風格。」近人李苦禪也說八大書法「得益於鍾繇、王羲之父子及孫過庭、顏真卿」,「其點畫的流美及其清新疏落、挺秀遒勁的風神,直可睥睨晉唐」。
八大十分景仰晉人的政治態度和生活方式、精神氣質,喜讀《世說新語》,十分熟悉魏晉人物及其事跡,在書法實踐上,對晉人書法更是十分愛慕。
八大十分重視學習晉人書法。八大早年學唐楷,然後學明代董其昌,再學宋代黃庭堅,再學王羲之父子、索靖張芝,大體就是由唐入晉的過程。
1693年(68歲)以後的作品上常鈐有「晉字堂」的朱文長方印:
1682-1702年(57-77歲)間的作品上常有枚「禊堂」白文長方印:
因《臨河敘》記載著王羲之和友人在蘭亭修禊一事,傳世的《蘭亭序帖》(即八大臨寫的《臨河敘))也稱《禊帖》。
八大書法的魏晉氣韻是多年書法練習的結果。八大書法學習晉人,主要從三個方面入手:
1、在楷書上,學鍾繇的小楷。鍾繇(151-230),兼工篆、隸、真、行、草多種書體,寫得最好的是楷書,他的楷書古雅渾樸,圓潤遒勁,古風醇厚,筆法精簡,自然天成。減少了漢隸的波磔,實現了漢隸到楷書的演變,並臻於成熟,完成了中國書法從古典向現代的轉變,成為「正書之祖」(《宣和書譜·正書敘論》)。
楷書的出現,使文字的書寫在點畫運動、空間造型上變得豐富多彩起來,中國的書體也就從單一的篆隸演化出楷、行、草,並趨於穩定。鍾繇處於漢字由隸書向楷書演變並接近完成的時期,承上啟下,繼往開來,有力地推動和完成了這個演變過程。
[唐]張懷瓘《書斷》說:鍾繇「真書絕世,乃過於師,剛柔備焉。點畫之間,多有異趣,可謂幽深無際,古雅有餘。秦、漢以來,一人而已。」此話說鍾繇超過他的老師,並說他「秦漢以來,一人而已」,評價極高。
2、在行書上,學習「二王」,特別是王羲之的字帖臨寫得最多。王羲之(303-361,一作321-379)用筆活脫,行氣自然,將行草的筆法與筆勢發展到極致,成為中國的「書聖」。
3、在草書上,學索靖的章草。索靖(239-303),字幼安,敦煌人,西晉將領、著名書法家,曾任徵西司馬,故人稱「索徵西」,死後因其功被追贈「司空」,人稱「索司空」。現在去敦煌,人人都會提及索靖、張芝。莫高窟的第156窟非常有名,裡面有幅「張議潮出行圖」的壁畫,在此窟前室的北壁上,有篇《莫高窟記》,其中說:「晉司空索靖題壁仙巖寺」,這是莫高窟開鑿前的一條重要史料。
索靖以善寫草書知名於世,尤精章草。索靖的書法,內涵樸厚,古樸如漢隸,轉折似今草,險峻堅勁,氣勢雄厚。自名其章草曰「銀鉤躉(chài)尾」,即鉤、挑等筆畫遒勁有力,有如銀鉤和蠍尾,能揵然上卷,「乙」、「丁」、「亭」等字之末趯,須駐鋒而後趯出,故遒勁有力。索靖流傳後世的書法作品有《月儀帖》、《出師頌》、《急就章》等。他的書法對後世影響很大。唐代書法家歐陽詢平生不肯輕易推許古人。一次,他路見索靖書寫的碑石,竟臥於碑下,朝夕摩掌,不忍離去。這不禁讓我們想起八大山人從歐陽詢一直學到索靖,原來是有脈落的。
八大山人得到了晉人什麼樣的風骨與氣韻呢?
試看八大山人1670年(75歲)的《行書臨蘇軾遊廬山記》:
《花鳥山水冊》10開之10《行書蘇軾遊廬山記》,《八大山人全集》第4冊第852頁。
黃庭堅說:「大字難於結密無間,小字難於寬綽有餘。」就是說,寫大字要密不透風,寫蠅頭小楷,要寫到疏能走馬,「須令筆勢紆餘跌宕有尋丈之勢,乃佳」。看八大這篇《行書臨蘇軾遊廬山記》,淡墨禿筆,不緊不慢,心平氣和地寫來,沒有一字侷促,結體簡化平穩,用筆含蓄內斂,線條圓渾醇厚,厚重中見篆籀意,整篇的風格平和安靜,涵養醇和。
八大書法之所以散發著魏晉氣息與氣韻,就在於他不是為寫而寫,而是「攝天地和明之氣貫入手腕指間,方能與造化相通,而盡萬物之變態」([清]王澍《論書剩語》),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在八大的行書作品中欣賞到書法的純熟和優雅,才能看到八大身上那深入骨髓的晉人風韻。
再以八大的書札為例。書札是八大書法的重要組成部分。邱振中先生說:信札是中國書法中的一種特殊形式。唐代以前留下的書法作品,大部分是書信。人們在寫書信、記日記時,不會那麼做作、僵硬,而更加隨意、自然,甚至有下意識的書寫。
八大留到今天的書信共有30多通,如《手札冊》12通,《書畫合裝冊》十六開之十六《手札》,《行書手札冊》4通,《書畫冊》之一、二、三,《致方士琯手札冊》十三開,《手札十通冊》,多半是晚年寫給方士琯、敬老、東老、省齋等朋友的,內容涉及朋友交往、賣畫、飲宴之約、身體狀況、所用食物醫藥、借錢、謝贈等生活之事。這些手札,既是研究八大晚年生活的重要資料,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在書法藝術方面也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這裡選《手札十通冊》之一:
《手札十通冊》之一,《八大山人全集》第4冊第888頁。
釋文是:
《內典》:「心期天人」。愧事何異此之賜也。畫一且未見,面見一喜可知也。西城先生 八大山人頓首
其中的款「西域先生」,是指方士琯,即八大山人的好友、書畫資助人和代理商。
這則手札上鈐有一枚白文方形印「可得神仙」:
正因為是寫給朋友的信,所以,心境更為自由隨意,全無拘束,了無掛礙,其書法越加隨心所欲,都是隨手拈來,揮灑自如,行草相間,無拘滯之感,壓紙走筆,信筆寫來,滿紙雲煙,頗有畫意。[1]邱振中先生評論八大的晚年書札說:八大「似乎不再計較是否中鋒行筆,只是將筆壓在紙上,往前推移而已。圓筆、方筆並行,枯筆、溼筆並行,毫無擺布和執意誇張的痕跡」[2],八大晚年的這些書札正是筆隨心走,隨心所欲,連貫自然,是書法史上此類作品中的優秀之作。[清]王澍說:古人的書法為什麼好呢?因為他們「意不在書,天機自動,天真爛然」,如果「有意為之,多不能至」。
觀察八大山人從青年到晚年、從唐代到晉代的書法歷程,我們看到了八大書法的一個什麼軌跡呢?[唐]孫過庭說:「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然險絕,復歸平正。」(《書譜》)八大正是如此:首先是「只求平正」,先學唐人的法度與氣象,比如學歐陽詢的瘦勁硬挺,中規中矩,像模像樣;然後是「求險絕」,比如學黃庭堅的中宮外放,張手伸腳,就是形成「八大體」後,其書法仍然具有豐富、奇崛、欹正的特徵;最後是「復歸平正」,簡練,單純,豐富,穩健沉著,中氣十足,神清韻和,一派超邁高古的風神,一種從容淡定的氣度。
本文是對拙著《不語禪——八大山人鑑賞筆記》第6篇第21節的改寫。
[1]崔自默:《八大山人書法的啟示》,轉載於《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八卷·上,第6頁,江西美術出版社2015年版。
[2]邱振中:《八大山人的書法藝術》,轉載於《八大山人研究大系》第八卷·上,江西美術出版社2015年版。